燕子安站在陆浅川的房门外,双手背在身后,仰望着万千星辰。他的表情惊人的平静,星辰也无法点亮他眼中的乌黑墨色。
流光剑在他身侧发出一声嗡鸣,燕子安的手指在剑柄上轻抚而过,嘴里低声喃喃:洛华银。
声音里结了一层三九天的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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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灵宗众人在雪城参加完丧礼,帮着筹备了论剑大会的结束仪式,待一切尘埃落定后,燕子安带着一众弟子和卢风逸道别。
短短一月,两大宗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
因为澄明的陨落,卢风逸最近也被几位八百年前就不问世事的长老催问可有中意的徒弟人选,还明里暗里地指责他太过重视儿女私情,于宗门事务上不够上心云云。
燕子安刚丢了一个徒弟,现在膝下就剩陆浅川这么一个可心的,雪城城主还恬不知耻地凑到他耳边问:要不分我一半,一起带?
陆浅川离得近,一字不差地听进耳里,他还没什么反应,韶疏先跳脚道:那个雪参什么时候好?你等我出去,第一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
人好好的救命恩人被他说成心头大患,陆浅川不明白他到底在嫉妒卢风逸什么,不怎么上心地安慰道:卢城主和师父感情深厚,前辈不必担心他会笑里藏刀伤害师父。
韶疏:
他气的就是这一句感情深厚。
陆浅川于某些方面一点窍都没有开,韶疏和他说这些简直是鸡同鸭讲,索性放弃解释,十分心累地暗自磨牙。
那边燕子安凉凉地睨了卢风逸一眼,同样低声道:可以,打得过我再说?
卢风逸讪讪地摸了下人中,轻咳一声,扬声道:此次多亏万灵宗协助,风逸在此谢过诸位同修,还望诸位一路顺风,多多保重。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快速接了一句:下次打来试试。
燕子安朗声道:卢城主客气,也请雪城诸位同修多多保重,他日若莅临万灵宗,万灵宗全宗上下必倾心相待。
话音一落,他也压低声音,小声道:输了学狗叫。
修真界两位幼稚的顶梁柱就此分别,各自回家操心家里的烦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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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回到宗门,等来的不是宗内弟子的接风洗尘,而是一个又一个惊雷似的消息。
齐择骅这些日子肉眼可见地颓废消瘦下去,此时抓着留在宗门内的同辈师弟,咬牙质问:什么叫青葵炸了宗门外围?
陆浅川那位可怜的师叔恐怕是在他的威压下生活久了,对这种程度的惊吓十分不以为意,在师兄手里淡然答道:前些日子宗门外围相继传来爆炸声,我们赶到时已经炸了三成的山地,幸亏拦截的及时,其余土地倒没怎么受损。
他像早准备好要告状似的,从桌下捞出一个火药包,解释道:我们后来挖出的所有火药包上都刻有兽灵宫的印记这总不能是师兄你事前埋好的。
唉青葵生性顽劣,平时喜欢摸鱼打鸟也就罢了,怎么这种不知轻重的玩笑也开若非我们去得快,外围一片沃土怕不是都要被他炸成一片废墟,师兄你倒是也管管
师兄?他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天,告完状才想起觑师兄的脸色。
这一眼偷瞄过去,他方才的云淡风轻瞬间飞了个无影无踪,整个人都抖成了一个筛糠,战战兢兢地补救: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师兄你你不用这么生气。
陆浅川心道:看来那边发生的事还没传回宗门。
他上前解救了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吭声的师叔,那位师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肩上的禁锢方松,立刻撒丫子跑远。
齐择骅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许久,藏在袖子下的拳头发出了用力过度的咯咯声。
他道:我竟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一点都没
陆浅川如有所思地看着炸药包上那个兽灵宫的印记。
柳青葵此前,一直在把嫌疑往齐择骅身上引。
从华文岳的事开始,给齐择骅下毒使他在关键时刻反水,在回程的路上毒哑华文岳的嗓子,一直到落枫城中用孙幽澜的海棠花扰乱别人的神智。
可笑他竟然一直觉得这些不过是小孩子依赖师父和爱玩的表现。
而如果他这些陷害全部成功了的话,那齐择骅现在无疑就是宗门中的众矢之的,这时若他们再收到宗门被印有兽灵宫印记的的炸药炸毁的消息
他想借此打倒谁,不言而喻。
齐择骅那向来直来直去的脑子可算灵光一次,想明白的却是这些于他而言桩桩件件都是刀的关窍,他举起那个炸药包,对陆浅川苦笑道:事事都做得这么明显,可真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是我他当宗主他们都没脑子吗?
陆浅川也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别想了。
齐择骅眼眶通红,鼻翼一翕一合,咬着牙道:怎么可能不想?我做师父做得这么失败,传出去真是要被人笑死了。
他扔掉那个炸药包,和陆浅川并肩向言灵宫走,沉默半晌,忽而道:你在青葵的记忆里都看到了什么?
陆浅川脚步一顿,干巴巴道:没没什么,幽澜叫我出来时伤了一部分记忆,好多都记不清了。
齐择骅敲了他后脑勺一把:跟我装。
他背手走在陆浅川身边,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背影说不出的凄然萧索:他是不是怪我太严厉,怪我总骂他?
陆浅川:有一点。
何止是一点,齐择骅听他语气也明白了七八分,苦笑道:师兄和霁雪都说我对他太严,让我松一些,我倒也想,可他那个放松一点就要上天的性子,永远做不到像你们一样安安静静潜心修炼。
起初带他回来时,我于这孩子有愧,总想把最好的都给他,网罗了一堆小玩意哄他开心。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他那时才这么一点大,小团子似的,软趴趴地往我怀里钻。
可是越大,他越不肯安稳地待在我怀里,也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叫他修炼,他偏要一个猛子往水里扎。
齐择骅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沉默了一阵。
陆浅川知他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不用自己回复,便安静听着,不大一会,齐择骅又顾自道:有一次我真的急了兽灵宫的房顶那么高,他也能爬到上面往下跳。霁雪多大的本事,禁得住他这么折腾?万一真摔出好歹来谁来救他?
陆浅川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齐择骅便道:你别笑,那次是真吓人,我小时候我霁雪互相追着满山打也没这么皮过。
那次我没忍住骂了他几句,没想到这小子吃硬不吃软,我哄他他不停,骂他他就老老实实地装鹌鹑。
我那时候也是第一次当师父,凡事都学着宗主师兄做,可是你听话又省心,给套笔墨纸砚就能安安静静坐一下午,青葵跟个猴似的,你练字他爬墙,你读书他上树,你练剑他就能揭了兽灵宫的房瓦。
陆浅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这情景还真是糟心,恰好韶疏幽幽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轻絮还野的孩子。
陆浅川一个没忍住又笑出来,心想:该不该告诉施姑娘,她师尊已经把她小时那些事抖露得差不多了。
齐择骅也跟着他笑了一下,回想起当年的盛况,好笑地摇了摇头:不说了,你现在去问,宗主他们也能回忆起我那时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的焦头烂额。
陆浅川小心道:那后来?
齐择骅想到后来,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敛了回去,轻叹道:后来我发现骂比哄管用,就一路骂着他去练功。他到底是兽灵宫的大弟子,日后哪怕不能像清泽他们那样做你的左膀右臂,好歹
好歹也该有些自保的本事。
他其实从未奢求过柳青葵出人头地青史留名,只希望他能锤炼出一身自己不在了也能对各种局面应对自如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