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壮年的帝王,一个渐渐在朝中拥有影响力的储君。
帝王还要活很久,储君对皇权是个隐形的威胁。
如果帝王想要钳制太子,那么太子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帝王太容易过度解读太子的言行,总觉得太子想要取而代之。
太子的竞争者们秃鹰般警惕,无时无刻不关注太子一举一动,攻奸、陷害、谗言。
帝王难道不知道那些大多都是诋毁之言吗?
知道,可还是会选择听信谗言,对太子各种挑刺,教训。
无论怎么谨慎小心,躲过了一百个陷阱,可是前面依然有一个陷阱在等着你。
你永远不会有安枕入眠的时候,无时无刻都受着精神折磨。
由于年轻的帝王会活的很长,所以这种折磨会长年累月的持续,直到太子们实在受不了,逼得绝望了,孤注一掷造起了父亲的反。
当然,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失败了。
以史为镜,明知这条路是绝路,还是不停有太子们去走同样的路。
屁股决定脑袋,朱高炽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懂了,他深深理解那些造反失败的太子,表示同情。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架:
小人甲:老子不干了,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打工的,老子不当打工太子,老子去当个闲散王爷,去藩地喂喂鸟也挺好,什么?藩王非召不得出藩地,不得入京。
不出就不出,不入就不入。现在的东宫对老子而言就是个华丽的囚牢,一样不得自由。
汉王弟弟,你想尝尝当太子的味道吗?东宫欢迎你,我家大门常打开,放开怀抱等你,你进来之后,就凭你的火爆脾气,估摸三天就被父皇整治的要哭着出去了。
小人乙:咳咳,逼宫了解一下?
你爹现在亲征漠北,你在京城。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爹和鞑靼人打架,你稍微透露一点军情,借刀杀人,用鞑靼人除掉你父亲……你爹不是说过吗,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求仁得仁,你就成全你爹嘛,他好你也好。
你爹一死,你是太子,你登基之后,立刻出兵为你爹报仇——汉王弟弟不是很能打吗?把他派出去,用战争消耗他的实力,到时候再削藩,你的帝位就稳了。
你有本事治国,何必给人打工?
两个小人在脑子里不停的游说,此消彼长,太子只觉得脑子快要炸了。
他跌跌撞撞的去了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停在这里,只要守在母亲身边,他才能有片刻的平静。
一看到母亲的棺椁,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到处安利“逼宫了解一下”的小人乙被当场斩杀。
这是我的母亲,皇上是我的父亲,勾结外敌谋害亲父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呢?
往事如烟,十二岁以前,他也是被父皇母后狠狠疼爱过的孩子。那时候母亲身体健康,娇滴滴的燕王妃,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扮作普通路人看灯会,逛大街——那个时候他体重还很正常,否则永乐帝早就得了颈椎病。
父母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母亲喜欢看戏,父亲就在燕王府养了一批大明顶尖的戏剧家写戏本子。
身为嫡长子,得到的关注自然最多,资源也最多,有帝师之称的道衍禅师给他讲过课,由此开始政治启蒙——这是汉王弟弟没有享受到的待遇。
正因有道衍禅师指点,朱高炽在京城人质生涯才有能力代表燕王府应付各种猜疑。
十二岁之后去京城当人质的他人生开始艰难起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十二岁以前,家庭和睦,父母宠爱,他有一个堪称完美的童年了。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比如沐春。
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比如太子。
太子在柔仪殿为仁孝皇后抄写经书,压抑住内心的不甘和骚动。
要忍,不作就不会死。
就当这是父皇对我的考验,解缙被贬交趾,这只是开始,将来会有更多亲近东宫的大臣被汉王势力排挤、被父皇猜忌。
可是,人非草木,如果人们能够一直保持理智,当忍者神龟,为何历朝历代都有没能忍住的太子?
一个忍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太子心潮澎湃,抄的经书总是走神,抄错了只能扔在废纸篓里,重新抄写,抄了一下午,居一篇都没抄成,废纸篓倒是堆起了小山。
太子觉得心悸、头晕,视线模糊,一个个小楷字像是洒了水,字迹慢慢晕开,像是长了一圈黑绒毛。
连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了,晓得自己消渴症又犯了,肚子稍微空一会,就像气血两亏似的浑身提不上劲。
这该死的身体!
太子正要命人拿点东西来吃,一个人提着食盒进来,摆出一盘菱粉糕,这是厨房为太子特制的,少糖少油,当然,也不好吃。
好吃的东西不健康,健康的东西不好吃。不过,性命要紧。
倒不是尚食局小气,只肯送一盘点心。这是为了太子着想,因为送再多,太子能入口的十分有限,看得着吃不着,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不如少送一些,太子吃两口就立刻端走,免得太子看着眼馋。
太子吃药似的连吞了三块,喝了点水,胃里有了食物,稍稍好受一些。
眼神开始对焦,看东西不花了,太子这才发觉送餐的居然是胡善围。
太子擦干净了嘴角的菱粉,“怎是胡尚宫亲自来送,尚宫请坐。”
胡尚宫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来柔仪殿,一定有话要说。
胡善围坐在交椅上,“太子思恋仁孝皇后了吧。微臣三进宫廷时,仁孝皇后曾经和微臣深谈过一次,交代后事。仁孝皇后最放心不下的,是太子和汉王。”
一提仁孝皇后,濒临崩溃的太子鼻头一酸,几乎要落泪,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娘,宝宝心里苦啊,宝宝什么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