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基不记得父母,当然不记得外祖父。外祖父张麟,原本是河南永城县一个小旗,低级武官,以为此生升个百户就谢天谢地了,没料到生了个好女儿,赶上了高祖皇帝下令“联姻平民,选秀畎亩”的好政策,张氏参加秀女,还一路过关斩将,一步登天,成为燕王世子妃。
起初,张氏跟着丈夫都在京城为人质,但是燕王夫妻很尊重这个平民亲家,想法子把亲家公张麟调到北平去当官,并委以重任。
张麟因女儿得到富贵,依然谨小慎微,低调做人,踏实做事,以能力服人,燕王越发赏识这个亲家,后来起兵“靖难”,张麟理所当然的入了伙,一起反了。
燕王封张麟为北平城的指挥使,主管北平防务,等于把家交给了亲家公保护,可见对张家的信任。张麟不辱使命,在北平防卫战时辅助燕王妃和女婿燕王世子朱高炽,拼死拼活赢得胜利。
北平守住了,张麟身上多处重伤,靖难打了四年,张麟一直带病坚持上岗,把北平城守得水泼不进,虽有名医和各种贵重药材治疗,但也拖垮了身体。
靖难之役胜利,亲家燕王登基为帝,封了长媳张氏为太子妃,封了亲家张麟为彭城伯,并把张麟召到京城,负责南京城的防务,封为京卫指挥使。
这是大手笔了,须知连孝慈皇后都没有给家人弄个伯爵,建文帝也没有给马皇后的家人封伯爵,国丈马全始终都是太常寺卿的身份,没有爵位。
彭城伯张麟为感谢皇恩,越发尽心尽力,结果身体实在吃不消了,积劳成疾,猝死在任上。
永乐帝很是伤心,追封了亲家公为彭城侯,并赐给谥号“恭靖”,风光大葬张麟。还要张麟的长子张昶承袭了彭城伯的爵位。
彭城侯张麟的葬礼,太子和太子妃都没有出现,为何?
因为此时的大明皇宫,皇后、太子一家人都不在这里,他们得到了永乐帝的正式册封,但人都还在北平!
这也是为什么永乐帝迟迟没有派人去云南接大孙子回京城的原因。除了外面朝廷大清洗,除掉不肯承认永乐帝正统帝位的大臣,空气都有阴魂不散的血腥味,局势不太平的缘故,还有如今偌大的大明皇宫,只住着永乐帝一人,永乐帝不敢把大孙子交给宫人照顾,他更没空亲自带孙子。
和永乐帝一起打进京城的还有已经封为汉王的二儿子朱高煦,但汉王已经成年,不便住在宫里,在宫外单独开府居住。
为什么皇后太子等迟迟不到京城?
原因也很简单:那次残酷的京城保卫战中,受重伤不仅仅是刚刚去世的彭城侯张麟,徐皇后也受了伤。
为鼓舞士气,徐皇后亲自上阵杀敌,背部遭到袭击,后来瞒着众人,强忍着伤痛,一直撑到了永乐帝援兵到,李景隆退兵。
靖难之役时,徐皇后的病情时好时坏,此事作为重大机密,一直瞒着,不为外人所知。永乐帝成功打进京城,登基为帝,夫贵妻荣,本该苦尽甘来,但是徐皇后的弟弟徐增寿死在曙光来临之前,被建文帝当朝一剑封喉,血溅当场,增寿不寿,弟弟为燕王府而死,徐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很受打击,旧病复发。
徐皇后的大哥魏国公徐辉祖在负隅顽抗后,见到弟弟的五个戒指而弃刀被俘,永乐帝当然不会杀了大舅子,他要大舅子写悔过书,只要以魏国公的身份承认他的帝位,臣服于他,他就原谅大舅子,要大舅子继续当魏国公,掌握兵权,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徐辉祖坚决不肯承认大妹夫的正统地位,骂永乐帝谋朝篡位,坚决不肯臣服,为了表决心,徐辉祖甚至选择了自尽这种强烈的反抗方式!
徐辉祖当场打脸,永乐帝还能怎么办?他是皇帝,又是巩固帝位的关键时刻,必须惩罚自戕的大舅子徐辉祖,以显示皇帝的威严。
永乐帝夺了魏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贬大舅子徐辉祖为庶民。
当然,作为弥补,永乐帝封了小舅子徐增寿为世袭罔替的定国公,并以追封其为武宁王,以王礼风光大葬。还让徐增寿的嗣子徐景昌继承了定国公的爵位。徐景昌本来就是大舅子徐辉祖过继给小舅子徐增寿的小儿子,依然是徐家血脉,徐皇后的侄儿,算是一打一扶,到头来徐家依然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之家,只是把长房的爵位给了二房,从左手到右手、肉烂在锅里头、还是徐家人的。
但是对于徐皇后而言,她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兄弟,如何不痛?
徐皇后连番遭遇打击,病情加重,无法长途跋涉到京城开始繁琐的封后大典,太子朱高炽纯孝,自请留在北平为母亲侍疾,安抚失去娘家两个兄弟的徐皇后,大家都忙的团团转,局势又紧张,于是小基只能留在云南过年了。
第199章吃
无论你在那里,遵守孝道和交税都是无法避免的。虽然小基“藏在云南无人识”,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小基要为外祖父张麟服齐衰一年,三个月内不能吃肉,这一年还不能进行听戏等娱乐活动,不能穿毛皮绸缎等华丽的衣服。
幸好昆明的冬天并不冷,小基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袄也能抗过去。不能吃肉,沐春这个饲养员就用牛乳和鸡蛋喂他,看他实在馋肉了,就请了饭馆专门做素菜的大师傅用面筋豆腐做各种口感和味道与肉极其相似的素肉给他吃。
身为嫡长孙,在孝道上是不能有污点的,尤其是皇室的嫡长孙。
沐春小时候是个敢在供奉祖先祠堂里炸屎、发粪涂墙的“逆子”,但是对于皇孙,他要尽到干爹的责任。
反正吃素的又不是他。他一天吃素都熬不下去。
阿雷把肉饼藏在裙子里,偷偷递给小基,“基哥你吃,他们都不知道。”
小基摇头,“不吃。”
“厨房刚刚烤出来的,可好吃了。”阿雷拿出圆溜溜的肉饼,咬了一口,圆月立刻出现一个缺口,肉馅脱离了面饼的全面封锁,肉香四溢,对小基的味蕾发起了猛烈攻势。
非常简单又经典的馅料——七分瘦三分肥猪肉小葱馅。猪是自家小农场养的黑皮走地猪,肉质鲜美。葱是河畔挖的翠绿小野葱。两者搅拌在一起,简直是天作之合,一对神仙伴侣。
小基一副老成模样,不过到底是个孩子,闻着久违的肉香,立刻口水泛滥,被肉香攻得溃不成军,素肉到底比不上真肉,起码这香气是骗不了人的。
小基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我要为外祖父守孝,不能吃肉。”
阿雷不愧为是沐春的亲闺女,思维清奇非俗流,“你认识他吗?你跟他很熟吗?”
“不认识,不熟。”
何止和外祖父不熟,连亲父母也是陌生的,小基小大人似的一叹,“可是他是我外祖父,听护卫们说,我外祖父是为了保护北平受的伤——也就是干爹抱着我出海逃走的那次战役里受伤落下的病根,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我应该好好为他服丧。”
张麟彭城侯的爵位,是靠着拼杀得来的,绝非普通靠着裙带关系受封的外戚,得到了燕王府将士们的尊敬。
阿雷说道:“姐姐给我讲庄子的故事,说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真正的悲伤,是不能只看外表的。我问姐姐,她要是死了,我能吃肉吗?姐姐说,我想吃就吃,无所谓,只是不要给外人瞧见了。”
阿雷把肉饼再次递给小基,“现在没有外人,你吃吧。”
小基流着口水拒绝,“你姐姐同意了,我外祖父没来得及同意啊,不能吃。”
阿雷有些不耐烦了,拿起肉饼就走,走了三步,想了想,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孝期不吃肉,是为了不杀生,做福报。这样好不好,从今天开始,你吃一天肉,我吃一天素,咱们轮着来,你吃这个肉饼,我今天吃素。这样不用杀生,你也能吃上肉,照样积福报。”
还可以这样?小基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觉得好像不妥,“可是,这样你隔天才能吃到肉。”
阿雷难以理解小基的想法:“可是,我们两个就能隔天都吃上肉,明明多好的事,被你说的那么凄惨。”
小基承受着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压力,看似积极向上,其实天性悲观,以最坏的打算,全力以赴做最大的努力,总是以最好的一面示人,这是勇敢,但真心活的很累,因而总是胖不起来,五岁的小孩子,装着五十岁的灵魂,负重前行。
阿雷天性乐观,这种乐观是会传染的,同样一件事,在她看来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小基最终吃了那块肉饼,连掉在棉袍上的饼渣都舔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