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母亲遗体的瞬间,建文帝对母亲的恨全都消失了,脑子都是母亲的好,小时候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身为庶出,在嫡出大哥面前自卑,母亲的暖言鼓励,要他去努力争取他想要的一切、母亲忍辱负重,在父亲有嫡子嫡妻的情况下成为最后大赢家。
母亲扶正,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为嫡子,母亲从来不止给他带来生命,他的前途、他的储位、甚至皇位,都和母亲紧密相关。
为什么变成这样?
建文帝扑通跪地,低头痛哭,这眼泪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弑母之心也是真的,他爱母亲,也恨母亲,爱和恨都那么强烈,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死亡而消失,两股力量在脑子里打架,他觉得头疼,心也疼。
为什么变成这样?建文帝再次问自己,他很努力的当皇帝了,延续了洪武朝的勤奋,可是皇爷爷做了那么多大事,每一桩无论对错,在他的铁腕之下,都做成功了。
可是他同样的那么努力,却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做对,无论他如何付出,事情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就连当儿子也是失败的。
不仅对国家大事失控,就连皇族内部的小家也是失控。
建文帝哭得精疲力竭,哭母亲,也哭他自己,压抑了足足两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就连情绪也失控。
建文帝哭得如此伤心,身后跪下陪哭的文武大臣皆叹无论这个小皇帝如何稚嫩,起码在孝道上是无可挑剔的。
当日,建文帝哭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快到半夜了,宫人忙递上润喉咙的汤药,建文帝接过药盏,哑着嗓子问:“皇后睡了吗?今日胎动如何?莫要让皇后太劳累了。”
宫人回道:“皇后今晚在东宫陪着太子,太子今日哭的厉害,晚上总是惊醒,皇后娘娘说最近几天就歇在东宫,方便安慰太子。”
建文帝喝了药,吃了饭,宫人正要铺床暖被,伺候建文帝歇息,建文帝却说道:“为朕更衣,朕已经歇过了,现在去上书房批阅奏折。”
身为一个成年人,大哭一场后,还是要面对现实。哪怕现实已经是一滩烂泥,入目皆是苟且,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醒来之后,除了面对眼前的苟且,还要面对远方的苟且。
没有时间悲伤。
建文帝连夜召集值房的大臣们,面对民心浮动、百姓对皇室议论纷纷的现状,建文帝不容许继续失控,放任下去,必须想出办法来安抚民心,让老百姓支持皇室正统,而不是整天八卦皇室叔侄相争、鹿死谁手。
据说京城各大赌坊暗自开赌,赌注是燕王到底能否逐鹿中原,取代侄儿,目前赌坊赌徒们差不多四六开,四分压燕王,六分压建文帝。
赌坊民调显示,建文帝稍高一筹,但是身为君王,居然和一个藩王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建文帝根本睡不着,他着急解决这种明明身居正统地位,却对逆贼皇叔无可奈何的现状。
方孝孺说道:“自古以来,想要赢得民心,最好最快的举措有两条,第一是反腐,肃清吏制,杀一批贪官,民心大快,自然会赞扬皇上是明君。这第二条,就是减税,减轻百姓赋税负担,手里多点钱,家人各添一件新衣服,饭桌上多出一碗肉,百姓都是很容易的满足的,让他们舒舒服服的穿衣吃饭,他们自然会对皇上感恩戴德。”
建文帝问另一个顾命大臣黄子澄,“黄侍读以为何?”
黄子澄的身份是翰林院侍读,类似秘书团的秘书长,他是科举考试出来的探花郎,自从上一次极力推举李景隆为主帅代替耿炳文大败之后,黄子澄将此事视为人生耻辱,重大污点,从此沉默了不少,李景隆削爵之后,黄子澄也主动请求贬官削职,承担责任,建文帝只是罚俸削官,但还是留着黄子澄在身边处理帮忙处理公务。
一直到最近第三任主帅盛庸靠着更骚更不要脸打了几场胜仗,黄子澄才得以恢复官位,不过,黄子澄变得更沉默了,建文帝若不问,他很少开口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若悬河。
方孝孺说的严惩贪官和减税两条计策,是当官的常识,只要是个官,基本都能想到,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老生常谈而已,所以黄子澄点点头,“方大人说的极是。”
两大顾命大臣达成共识,建文帝又问:“是双管齐下,还是择其一而为之?”
黄子澄说道:“如今正在打仗,且一打就是一年,积攒多年的国库空了大半,如果贸然减税,国库必然空虚,将士们的粮草从何而来?故,微臣建议从肃清吏制开始。”
杀几个贪官,杀鸡儆猴,给百姓出口恶气,百姓必定会拥护中央的“打虎”行动,顺便抄检家产,还能给朝廷补充点银子,贪官的银子不干净,能抄检到国库里,算是给贪官面子,简直是一举两得,所以历朝历代,新君上台,大多会选择削几个高官贪官,两全其美。
建文帝觉得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一旁方孝孺捋了捋白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说道:“老臣觉得有所不妥,皇上自打登基以来,新政主张宽容,以矫正洪武朝的严酷刑罚,肃清刑狱,给错案冤案平反,以前人满为患的监狱都空了许多。”
“黄大人的出发点是好的,要削贪官,可是官场的事情,利益盘根错节,黄大人要杀贪官,可是到最后,就像当年四大案一样,成为官场上互相排挤,党同伐异的刀子,互相检举揭发,互相攀咬,到最后失控,全都进了监狱,从胡惟庸谋反案到蓝玉案,高祖皇帝杀了数万多官员,官场腥风血雨啊,如今逆贼燕王还没束手就擒,朝廷要保持稳定,不能乱,所以,老臣认为先不要动吏制,从减税开始下手。”
方孝孺的老师是明初四大家宋濂,而宋濂也是建文帝和父亲孝康皇帝的老师,当年宋濂就是因卷入明初四大案的“胡惟庸谋反案”而几乎灭了满门,儿子孙子都被斩首,当时孝康皇帝朱标跪地苦苦求情,加上孝慈皇后出面说情,宋濂才免于斩首,被发配到了白帝城。
方孝孺亲眼见到老师宋濂晚景凄凉,所以在成为顾命大臣之后,一直劝建文帝改变洪武朝的苛政和严刑,主张“以宽矫猛”,肃清假案错案,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判刑时要宽容量刑等宽松政策。
建文帝也十分景仰宋濂,认同方孝孺的主张,觉得乱世才需要重典,盛世就应该宽容大度,遂推行下去。这得到一部分的支持,但是燕王就乘机抓住把柄,说方孝孺擅自改变洪武朝的政治制度,姑息养奸,对坏人宽容,就是对好人的残忍,方孝孺是毁灭大明刑罚制度的大奸臣!
所以燕王打出“锄奸臣,清君侧”的口号,公开将方孝孺列入奸臣名单,实际上很得一部分人的支持。毕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普通老百姓最能接受的、最质朴的逻辑。
如果连朝廷都不能主持公道,我们凭什么交税(保护费)?
黄子澄不认同方孝孺的观点,“在打仗的时候宣布减税?方大人,幸亏洪武朝积累的家底够多,否则,一般打仗的时候按例要加税的。现在减税,军费从何而来?虽说刚刚打了几次胜仗,但北方大部分还是控制在反贼燕王手中。这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的。”
方孝孺又捋了捋胡须,“老臣自有妙计。减税,只减去江浙富裕地区的赋税,因为以前这里是张士诚的地盘,这里的人支持张士诚,先帝平定江浙,张士诚自尽后,先帝对江浙实行重赋政策,这些地方的税率本来就比大明其他地方要高许多,以田亩税收为例,其他地方每亩收税在一斗左后,但是江浙地区田税高达亩税二三石,太不公平了。”
“还有,为了保持江南重赋税的不公平政策,先帝曾经下令,凡籍贯是江西、浙江、苏州、松江等重赋地区的官员,终身都不得在专门管理赋税的户部担任任何职位,这个规矩也要改一改了。皇上用人,应该以德才为先,岂能只看籍贯?”
说到兴奋处,方孝孺对建文帝一拜,“减税,加上任人唯贤,如此,既能得到江南百姓的拥护,也能得到朝廷大臣们的拥护,皇上必定天下归心啊。”
“万万不可啊皇上!”黄子澄极力反对,质问方孝孺:“江南能代表天下?江南地区出身的官员,能够代表天下官员?方大人出身江南,家里的田地也在江南,家人和学生、朋友都是江南人,就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如此一来,除了江南百姓、除了籍贯为江南的官员,所有人都会反对皇上,和皇上离心离德!”
第189章最傻最天真
“这并非出我的私心,黄大人你也是江西人,你也会从中受益。”
方孝孺坚持要改革,“历朝历代,只有出身原籍不能回老家当父母官的规矩,唯我大明朝禁止籍贯是江南的官员在户部为官;历朝历代,无论在哪里,率土之滨,王土之内,大家都交着同样的赋税,唯有大明朝的江南重赋,这不公平,不公平的事情就应该改变,如今正是改变的大好良机。”
从道理来讲,方孝孺的改革主张没毛病,是拨乱反正、消除歧视、是政治正确,但是正确的东西,未必就是对的。
黄子澄的想法相反,“没错,我是江西人,如果要减税和消除户部对江南籍官员的限制,对我有利,我也能少交税。但是方大人不要忘记了,人皆有私心,如今朝廷官员大多靠科举取仕了,南方人历来就善于考试,人数远远高于北方人,朝廷官员大多是南人,唯有户部因高祖皇帝的制衡之策,都是来自北方的官员,一枝独秀,现在要插进去南方官,岂不是人为制造矛盾,让官员们互相
扯皮?让北方官员和皇上离心?方大人,吃到嘴里的,让人家吐出来,谁会心甘情愿?”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江南土地富饶,百姓富裕,高额的田税他们交得起,且都交了三十五年。北方、西南、西北的税赋加起来都不如江南一块地方。名义上是只削江南不公平的田税,实际上会让国家税收至少减少五分之一,现在又在打仗,这其中的亏空谁平?军队要粮草,官员要发俸禄,都要依赖税收,所以这种亏空,户部必然会用全国都加新赋税的方法,来弥补削减的江南重赋。也就是说,江南的亏空,要其余地区的百姓来补,这是变相的加赋。这不是逼着三地百姓投向反贼燕王阵营吗?”
通俗一点讲,就是一家有四个儿子,老大江南最有钱,交的家用最多,其余三个儿子穷,交的家用少。突然,父母说老大太委屈了,你和三个穷弟弟以后每个月都交一样的家用吧。
本来是把以前不公平变成公平的好事,但人世间的事情,不是加加减减就能说得清楚。
家用减少了,但是家里生活品质不能下降,为了保持原来的生活质量,父母就必须把家用公平的分摊到每一个儿子身上。
老大当然高兴了,求之不得,反正他最后还是少交钱,但是三个穷弟弟本来就穷,交了之后更穷,而且以前穷的心安理得,谁叫江南大哥命好,拥有最富庶的土地呢,可是现在穷都穷得酸水直冒,都怨父母偏心,不把穷儿子当儿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