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纸鸢是最平常的燕子样式,翅膀一侧整齐地码着两匝风筝线。
疏长喻一看便知这是他母亲送来的。
他母亲每年春日必会自己做纸鸢,给家里每人一个。后来长姊随父镇守雁门关,兄长又被派去了玉门关,家里便只剩下顾兰容和他每年收母亲的纸鸢。
怎的送了两个来?疏长喻走到桌边,拿起其中一个问道。
回少爷,老夫人房里的丫鬟说,老夫人今年闲来无事,便多糊了一个。老夫人说,您既然带了个学生,不如拿一个进去给您那学生玩。空青连忙答道。
疏长喻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说着,便将那风筝重新放回桌上,扭头进了书房。
空青头遭见自家这个脾气好得出奇的少爷发火,吓得一怔,连忙去找丫鬟给少爷煲安神汤。
疏长喻回到书房里,背着手在书房里匆匆地踱了几圈步,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看了一半的杂记来读。
可这书上的文字入了他的眼却入不了他的心,他那眉头也是皱得愈来愈紧。
片刻后,疏长喻干脆将那书一把摔回桌上。
这竖子,如今不仅蠢钝,还学会不听话了!
疏长喻心里生着气,便就跟自己怄着。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这小子虽说没听自己的话,但也是给他自己找麻烦,并没有引得皇帝就此怀疑疏长喻,反而隐有同疏长喻推心置腹的架势。如此说来,这景牧虽说蠢钝,但并没有碍他疏长喻的事。
既然如此,他还打定了主意不同景牧再有过多交集,那么,自己这气从何来呢?
他疏丞相可是向来无利不往,从来不管他人的闲事的。
疏长喻这么想着,心头的气去了大半。可这气一褪去,他便又开始替景牧担心起来了。
乾宁帝多疑,疏长喻自己都是步步为营才在他手底下讨信任。可景牧不然。景牧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傻子,人家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前世能被疏长喻玩弄在股掌之间,如今没有他疏长喻的庇护,可不得被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折腾?
疏长喻在心里勉强道,自己替他生气,纯粹是为着前世所剩不多的那点师生情谊。
第二日,疏长喻去书桌边取书箱时,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那对纸鸢不见了。
母亲做的纸鸢呢?疏长喻问道。
空青闻言,连忙答道:昨日见那纸鸢惹了少爷生气,便叫人收起来了。
疏长喻闻言笑出了声,道:就你机灵。惹我生气的岂是纸鸢?去取一个来,一会早朝完毕后给我拿来宫门口。吩咐完,他又顿了顿,道:还有一个,让行人连着书信一同带去雁门关给姊姊。
至于他那远在玉门关的兄长,大可不必理会的。从前少时他每收到纸鸢,要么不出半日便玩坏,要么拿去给院里的小丫鬟,换些木刀木枪来。
空青闻言一愣:哎?少爷昨日不是说不是说不必了吗?
嗯?疏长喻瞥了他一眼。
无事、无事。空青连忙道。
这一日,疏长喻走进钟郦宫时,景牧一直迎到了院中。
少傅!景牧一停在他身侧,便开口唤道。景牧听闻,昨日父皇因为景牧的事召见您了?
疏长喻垂眼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接过身侧内侍手里的纸鸢,递到景牧手里:拿去放着玩吧。
景牧此时只顾着看他的神情,并没注意到手上接过的物事,接着问道:少傅,父皇可有难为您?
疏长喻闻言,垂眼看着他:二殿下,您既知道陛下许会因此难为臣,为何还要不听臣的劝告,仍去同叶大人见面?
我景牧面上一时犹疑,面上却在打量疏长喻的神色。
您既知道错了,也从中吃了亏,臣便无需再多言了。疏长喻神情淡漠,嘴角还带着些笑。陛下仁慈,并未为难于我。只希望二殿下以后多进良言,切莫刚愎自用,重蹈覆辙。
说完话,疏长喻便颇为温柔和蔼地冲他微微一笑,抬手引向书房,道:殿下,请吧。
疏长喻看着他这公事公办的温和表情,一时间只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景牧看着他这模样,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前世自己做他傀儡的时候,二人的关系。景牧站在那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心脏绞紧,教他的手也不由得收紧,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鸢。
殿下?疏长喻见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唤了他一声。
景牧垂下眼,看向手里那个纸鸢。
疏长喻看着这少年神情复杂地攥着那纸鸢,皱了皱眉毛,问道:二殿下莫不是今日不愿读书,想放纸鸢去?
景牧闻言,垂首摇了摇头,道:景牧只恨不能一日作两日用,不敢偷闲的。
疏长喻闻言,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率先走了进去。
他心想,这小少年好生有趣。你平日对他厉声斥责,他分毫不见恼怒。如今好言好语地同他说话,他又跟你闹脾气。
这少年心,真是猜不透。
疏长喻这日下了课,便出门要走。临到门口时,想到这小子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便停下脚步来,回身面对着那书桌前的少年,问道:二殿下,您尚且年少,不必对自己苛求过多。这春光正好,风也宜人,殿下可趁着春光放放纸鸢,也可舒缓身心,权作娱乐了。
景牧闻言抬起头来,问道:少傅能陪景牧一起放吗?
疏长喻看着他那瞬间笼罩着光芒的模样,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拒绝他。疏长喻心头默念不可与之过密,勉强开口,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说完,他匆匆躬身道:微臣告退。便逃一般从钟郦宫离开了。
他的目光避开了景牧,竟被景牧那眼神弄得心头大乱,生怕亲眼见他眼中希冀的光芒熄灭。
景牧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子看着他提着书箱飘然离去的背影,雕塑一般,动也没动。
见着疏长喻出去,那新从皇上的养心殿调来的宫女菡萏便率先进来给景牧添茶。
她原在养心殿伺候,虽一直伴着圣驾,但皇上身体虚弱,连后宫都不常去,更遑论临幸身边的宫女。菡萏生了副极好的相貌,不屑与宦官对食,只想找着机会接近主子。
却不料,屡次勾引圣上不成,竟被二皇子看上了。
那日二皇子的话犹在耳畔,让她心有飘飘然,甚至有些有恃无恐了。她径自走到景牧身侧,轻拢红袖给他添上茶水,温声道:殿下,疏大人带来的纸鸢就在旁边,殿下可想放纸鸢去?
景牧看都没看她。
菡萏自认对主子们拿捏得透彻极了。她看着景牧,也不急,就在他身侧立着。
我不想放。片刻后,景牧看向那纸鸢,道。它若有一日飞得太高,便会离我而去,自己飞走的。顿了顿,他又道。可若就这么将它放在那儿,又是我拘束住了它,它怎么会开心呢。
菡萏闻言,心道这果真是个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主子。这种小少年,讲话跟吟诗似的,最是好拿捏。菡萏颇为妩媚地笑了笑,道:殿下,这线是在您手上的。若是风大了,您便将它扯回来。若是风小,您便方它去高些的地方。这纸鸢不晓得收放,殿下还不晓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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