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闩着,敲了半晌才开。
虽有瑞福描述在前,冷不丁看到惠音狰狞可怖的面目,柳竹秋和春梨都骤然心惊。
惠音平静地合十询问:“敢问二位施主所来何事?”
柳竹秋忙行礼,然后瘪嘴假哭:“请问是惠音师太吗?有人指点我来向你求助,说你定能帮我。”
惠音见状,忙迎她二人进屋。
屋内不过一丈见方,仅容一人躺卧的小木床、一根长凳、一张小几、一只五斗橱便塞满四角。斗橱上供着佛龛,床边墙壁上挂着一幅海上日出图,红日出赤水,释放万道金光,画面左边的空白处题了一首小诗。
“海上凌云木,悄看东逝水。五城十二楼,山林廿四里。行人往来频,鸡犬声乱耳。心中有光明,神州皆在此。”
柳竹秋见这诗格律错误太多,意境也不佳,可说十分拙劣,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先按下不提,依惠音邀请,和春梨在床沿上坐下,擦干眼泪说:“师太莫笑我唐突,我真是急得没法了才来找你,还望你慈悲搭救。”
惠音蔼然道:“不知这位娘子有何难处?”
柳竹秋看春梨一眼,春梨伶俐代答:“我家娘子夫家姓褚,在京里开绸缎庄,官人是家中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个弟弟。一家人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很和美,唯一不顺心的地方是夫人偏心偏得厉害,自来只疼小儿子,不待见我家官人。我家官人一直以为是自己不讨夫人欢心,近日忽听人说他原来不是夫人亲生的。当年夫人过门后迟迟未育,老爷怕人笑话,便偷偷宠幸了一名侍婢。那侍婢不久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夫人便将孩子抢过来放在自己名下抚养,又将孩子的亲娘撵了出去,这孩子便是我家官人。”
柳竹秋暗暗关注惠音的反应,她表情沉定,眼中未见涟漪,像已惯看人间爱憎嗔痴。
春梨看她表现平淡,恐表述不当,将后面要紧的内容交给小姐。
柳竹秋绞着手帕说:“外子听到这则隐秘便不安生了,每日只是疑心焦愁,想知道生母如今在哪儿,又不敢去问公公婆婆,这几日害了心疼病,已然卧床不起。我知道他这都是心病所致,吃药是治不好的,就想帮他找亲娘。可人海茫茫又无头绪,上哪儿寻去?急得我也跟着犯病。”
她边说边蹙眉捂胸,装出痛苦的样子,春梨默契地帮她抚背,劝慰:“少奶奶莫急,观音菩萨既已指点你来找惠音师太,她又果真在这里,说明我们这一趟肯定来对了。”
柳竹秋顺势朝惠音哭告:“师太,前晚我做了个梦,梦里观音娘娘说保定龙华寺的惠音师太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儿。我已别无他法,想碰碰运气,于是谎称回娘家,领着几个奴仆大老远跑过来。见到您方知真是菩萨显灵,还望您大发慈悲,告诉我官人生母的下落。”
她和春梨一唱一合演戏,极力试探惠音。
可这尼姑风平浪静,始终以一成不变的温和态度来应对,合十道:“娘子思虑过甚,乃有此梦。贫尼与贵府素无瓜葛,又岂会知道你那婆婆的下落?”
柳竹秋继续诈她:“这可是观音娘娘亲自托梦的,师太的意思是菩萨的话不准了?”
惠音笑道:“菩萨自是灵验的,但急乱生魔,你为心魔所困,梦到的很可能是魔鬼幻化成的假象啊。”
“那请问师太可有法子解我官人的心魔?”
“这个容易,贫尼赠你四句养心偈语吧,回去和尊夫一起照此修行即可离苦得乐。‘心外无物天赐乐,红尘苦恋世生魔。凡事放下离娑婆,人到静处萨婆诃。”
柳竹秋分析这四句偈语,就是佛家常说的“无相”,似乎没有深意。
心想这师太定力极高,处事不露破绽,要么是真不知情,要么就是掩饰得太好,看来只能等瑞福回来再做区处。
辞行前,她试着再说一些触动人心的话,握着惠音的说哭诉:“师太,外子虽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却从小内心孤寂。我婆婆苛待他,公公对他虽好,总不能如母亲般温柔体贴,家里规矩又多,百事都要他操心,他真的活得很不如意。”
惠音面色未改:“娑婆世界本多烦恼,他虽苦闷,但有娘子这样的贤妻陪伴,已是人生大幸。不过……”
柳竹秋观感瞬间集中:“师太有何指教?”
惠音摇头:“指教不敢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娘子深爱尊夫,对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将来不能如愿,恐会因此受伤啊。”
柳竹秋想她戏演过头了才招来这句劝诫,当无效信息过滤掉,离开广华寺,换装返回客栈。
春梨问她是不是白走了一趟,她歪在床上枕着手臂仔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惠音不简单。
“她自称幼时是流浪儿,可气质谈吐都不像贫寒人家出身的,还有她的住处虽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齐洁净,身上的衣服都是熨烫过的,穷人很少这么讲究。”
春梨爬到她身边跟着寻思:“我也觉得她小时候不会是穷苦人,可就算她在这点上撒了谎,也不见得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刚才你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了,她若真知道点内情,怎会无动于衷?”
“她学佛十几年,当然定力高深……”
柳竹秋突然翻身爬起,叫声:“坏了!”
跳下地飞快出门,唤来几个跟班,吩咐他们去看住广华寺的大小出入口,若看到惠音离寺就小心跟踪,绝不能让她逃走。
假如惠音是宫廷秘辛的知情者,自己今天那番话已然惊动她,必要提防其遁走。
下午瑞福回来了,说祥云庵确有一个道真尼姑,于五年前病故,遗体火化,老家在真定府,这些情况都与惠音的说法为吻合,但是……
“我为求稳妥,问遍庵中人众,打听到道真的年纪比黄大小姐还大三岁。当年周员外就因为无子女才过继女儿,只这点就可推定道真跟周家没关系。”
证实惠音撒了谎,柳竹秋让瑞福速去广华寺找她对质。
不久一个领命去监视惠音的仆人跑回来,说惠音午后背了个小包袱出寺化缘,他悄悄跟着她走了七八里,见她进了一户人家的院门,等待许久不见她出来,上去查看,发现竟是座无人的空宅,后面另有一扇小门,那尼姑已经此走脱了。
柳竹秋赶忙前往保定县衙,亮出诰身①说自己疑似被广华寺的惠音女尼诈骗财物,嫌犯现已出逃,让他秘密派人追捕,并去广华寺中取回惠音遗留的物品,以供查验。
当晚惠音房里的所有物件都被送到客栈,柳竹秋逐一检查,感觉少了什么,认真回忆,发现昨天挂在惠音床边的“海上日出图”不见了。
她几乎丢弃了所有生活用品,为何偏偏带上那幅画?
柳竹秋凭着超强的记忆力亲笔复原了画面,连画上的题诗也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
此时她感觉这芜音累气的诗暗藏玄机,聚精会神地逐字推敲。
春梨看她一动不动立在桌案前,一站就是半个时辰,走来端上一杯清茶,又挑了挑案上油灯的灯芯。
火光摇曳,柳竹秋的脸随着流动的阴影掠过惊诧,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春梨忙问她怎么了。
她懊丧地按住额头低语:“春梨,我们犯了大错误,惠音八成就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