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的积怨一旦见光,便让她爆发出惊人的戾气,毫不掩饰地责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百思不解,你为何把他看得比我们母子还重要?”
庆德帝也被妻子的咄咄逼人激怒,打开侍从们捧来的包袱,里面装着厚厚几摞奏折。
“这些都是今年大臣们弹劾章昊霖父子及其亲族的,自朕即位以来这样的奏折就没断过,加起来足以汗牛充栋。朕看在你的份上,一直百般弥缝,有的情节严重到实在遮不住了,也不过象征性予以处罚。遏制外戚是太、祖的铁令,历代先帝都遵照执行,唯独朕破了这个例。”
弟弟干的那些破事章皇后心知肚明,就怕皇帝算这笔帐,急忙辩解:“我弟弟只是散官,从未掌权干政,不过多享受了一些封赏,算不得违背祖制啊。”
庆德帝冷面驳斥:“他虽未掌权,却利用国舅的身份勾结朝臣,党同伐异,干尽贪赃枉法的勾当,早已闹得天怒人怨。朕顾忌你,宁肯背着骂名姑息养奸,但我朱家的江山不可能永远任外人为所欲为,他再不收敛,日后自有人来收拾他。”
他已为她违背了天子的原则,不可再任人逾越底线,让皇后的亲生子做继承人,加速外戚势力膨胀。
章皇后感觉顶阳骨上扎进了一根烧红的铁棍,然后贯穿全身将她牢牢钉住。
原来丈夫早在决定册立朱昀曦为储君时就开启了对她的防备,给予她万千宠爱,却又打心眼里怪她不贤惠。
庆德帝还怕她听不懂,进一步警告:“曦儿好歹还认你做母亲,若换成长兴王,将来会如何对待你娘家人,你心里该有数。”
说罢叹息着离去,宫人们赶来伺候,都被皇后喝退。
她无法控制身心,不能让狰狞面目毁了仪范,躲在寝殿里用金刀猛扎枕头,看雪白的棉絮涌出来,心里也涌出鲜血。
丈夫朝不保夕时曾立誓:“假如将来能得登大位,当与爱妻平分天下。”
他在东宫担惊受怕之日,若非她朝兢夕惕地守护,他早已遭了政敌毒手。
先帝病危时,若非她提议并协助他化妆成商旅抢先从凤阳赶回京城,皇位定然易主。
她迟迟未能怀孕,也是因为当年夫妻被囚禁期间,她亲自去雪地里挖草根回来充饥,冻坏了身子。
………………
他的命是她救下的,权位也是她抢来的,娘家人不过分了一杯羹就让他肉痛厌恨,可见他把她的付出看得多么廉价!
你既把话挑明了,我也不会坐视章家被你们朱家宰割,为防章昊霖那个废物继续碍事,下次我要亲自动手。
朱昀曦从安国寺回宫后便装病躲在东宫避难,外面的流言蜚语他都已风闻,觉得被动等待不是办法,想着采取一些行动协助庆德帝打破僵局。
现在维系住父皇对他的感情,他的生命才有保障。
第四天的黄昏,庆德帝亲临东宫探病。
朱昀曦这几日茶饭不思,不用伪装也自带三分病容。
庆德帝看了十分心疼,不让他下床拜礼,坐在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问:“皇儿可好些了?”
看他慈爱依旧,朱昀曦心下稍安,连说好多了。
庆德帝叮嘱他小心将养,不可大意,之后提起他遇刺那天的情形。
“听说你为救一个小和尚,连自家性命都不顾了,往后可不能再干这种傻事。”
朱昀曦腼腆解释:“儿臣遇刺前,那小师父正带儿臣参观藏经阁外的石窟雕刻,其中一座雕刻讲的是萨埵舍身饲虎①的故事。那萨埵贵为王子,尚能为拯救老虎献出自己的血肉。儿臣又怎忍心牺牲他人来保全自身性命?”
庆德帝听后喜忧参半,循循教育:“皇儿天性仁慈,朕相信你今后定能善待子民。可为君者必须顾全大局,你身为太子,为救一人捐躯,势必会在朝野掀起大变故,致使更多人蒙难。这不是以小仁损大义了吗?你得先学会杀伐果敢,日后方能执掌乾坤。”
朱昀曦本该领命,为试探父皇对他的真实态度,改口自责:“儿臣才疏学浅,根器不足,让父皇失望了。”
庆德帝只当他被这几日的流言逼得气馁了,微笑宽慰:“皇儿切莫忧虑,朕只有两个儿子,相比之下你更适合做储君。”
朱昀曦不敢轻言,小心地以目光询问。
庆德帝笑道:“你每次去你外公家都不肯向那边的长辈行子侄礼,纵使你母后生气,你也坚持不改,说于私他们是你的长亲,你是小辈,但于公你是君,他们是臣。公大于私,断无君拜臣的道理。”
朱昀曦惶恐告罪:“儿臣狂妄,冒犯尊长,还请父皇代儿臣向母后赔罪。”
庆德帝摇头:“皇儿不止无过,还做得很对。人世间最不可乱的就是纲常尊卑,你能以臣礼约束外戚,使他们不得冒犯君威,这点比父皇强得多。日后朝廷的风气还要靠你来扶正呢。”
皇帝知道自己因私废公做了许多错事,连章昊霖在宫里偷拿他的冠帽戴着玩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都置之不理,无非为了偿章皇后昔日的恩情,并不代表他会一直纵容外戚为非作歹。现已将拨乱反正的重任寄托在朱昀曦身上,由儿子动手打压章家人,他就不用背负薄幸负义带给良心的压力。
朱昀曦心里豁然敞亮,且喜父皇也早已看不惯章家,那么必不会坐视他们迫害自己,忙坐起,在床上向庆德帝磕头。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牢记您的教诲。”
他心里有了底气,大胆实施计划,从枕头下掏出写好的奏折呈上。
“儿臣听说近日颍川王因儿臣遇刺一事无端遭受责难,还有人逼迫您让他提前之国②。颍川王深得太后及父皇母后喜爱,若早早离去,尊长们必伤心难舍。求父皇莫要听信谣言,就让王弟继续留在京城,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庆德帝也舍不得朱昀曤,相信坏事都是章家人撺掇皇后干的,与小儿子无关。眼下朱昀曦宽宏大量为弟弟求情,更显得是位体恤长辈的孝子贤兄,他感到格外欣慰,用力拍了拍太子的肩膀。
父子俩亲热相望,一起笑出了泪花。
隔天朱昀曤进宫请安,庆德帝让他看了朱昀曦为其求情的奏折。
朱昀曤当场痛哭流涕,说要去向太子谢恩,乘坐肩舆一路呜咽着来到东宫,跪在宫门外泣血。
东宫的属官请他入内他坚决不肯,说定要征得太子原谅才敢进门。
放在以前,朱昀曦早感入肺腑,而今洞察了章家和颍川王的歹念,闻报后只觉得这弟弟乘伪行诈,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这出分明是演给宫里人和满朝文武看的,我若不理他倒显得小气了。
他思筹应对之法,不知不觉代入了柳竹秋的思维,设想那女人当此情形会如何处置,想出思路后便依照行事。
吩咐云杉弄来些画画的石黄粉,把脸染得蜡黄,额头上绑上包布,让他搀扶着,另一只手拄上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宫门去迎接朱昀曤。
朱昀曤看到他这副病态,惊忙爬起接应,扶着他关问:“数日不见,王兄怎的病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