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梨也认出他,奇道:“萧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哦,柳大人去见客,叫我来贵园参观。”
萧其臻自责不该私闯人家的内院,欲告辞,案上的洗笔盆被他的衣袖撩得晃动,一泼污水洒向画纸,画面的下半截被弄脏了。
春梨急忙上前挪开洗笔盆,束手无策地盯着迅速浸噬画纸的水渍,灼急埋怨:“我家小姐画了一下午,全白费了!”
萧其臻促忙道歉,仔细检查画纸,迅速想出个补救的法子。
“请容我一试,或许还能保住这幅画。”
他征得春梨同意,挑了一只大楷笔,拿色碟调出几种浓淡不同的墨色,依次刷到被污水弄脏的位置,转眼扫出一片层次分明的水域。再用小楷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柔和波纹,又聊聊数笔添置几片生动逼真的残荷,硬是将难看的污渍改成了笔精墨妙的池塘。
春梨惊喜拍手:“大人能化腐朽为神奇,真好手笔。”
萧其臻正谦辞,桥边环佩叮咚,姗姗走来一位穿天青色竖领琵琶袖大襟纱袍,着嫣红马面裙,梳百合髻的绰约女郎。
他慌忙回避,听春梨叫“小姐”,方知是柳竹秋,不觉定睛细瞅,这下更吃惊了。
前两次见面柳竹秋都做男子打扮,又有胡须为装饰,巧妙掩盖了女儿态。今日恢复本来面目,虽不施朱粉,那丹唇玉颊,澄澈明眸已是逸韵风生,恰似闲花淡淡春,拥红梅之风骨,具海棠之清魂。
周围好像陡然转到三伏天,热得他脸发烫,头冒汗,低头侧身,不敢轻举妄动。
柳竹秋方才画图画得肚子饿,回房叫厨下送了碗汤面充饥。春梨惦记熬颜料的风炉快熄了,先跑回凉亭生火,她悠悠闲闲漫步走来,不意与萧其臻相遇。暗道不巧,却并不排斥,淡定地上前行礼。
“萧大人莅临寒舍,柳竹秋这厢有礼了。”
她行女子的万福礼,萧其臻越发无措,侧着拱了拱手,没有回话。
柳竹秋好笑:“大人并非初次与我会面,为何这般拘谨?”
萧其臻脸像涂了朱砂,窘道:“之前小姐都以男子身份示人,今日着女装,又在贵府内宅中,恕萧某不敢唐突。”
憨拙样逗笑了春梨,也让柳竹秋叹惋。
他就是这迂木的性格不对胃口,假如做了夫妻,今后在闺房内也一板一眼,绳趋尺步,岂不无聊透顶?
春梨看不惯他,直接取笑:“我只知道杨布家的狗是凭衣服认人的,没想到人也如此。③”
柳竹秋佯怒:“死婢子,胆敢戏辱贵客,怪我平日太惯着你,倒叫你忘了尊卑!”
春梨赶紧认错:“奴婢对萧大人只有敬佩,怎敢戏辱他?”指着画纸说:“小姐请看,萧大人刚才不小心将洗笔的污水洒在这画上,奴婢还以为画会作废呢。谁知大人妙笔回春,愣是将污渍改成了池塘,画得真是天衣无缝呢。”
柳竹秋近前观看,很认同丫鬟的评价,由衷喜赞:“萧大人画技竟如此高超,我原先还愁这一池败荷煞风景,犹豫要不要画。经大人这一番巧绘,非但不显破败萧条,还令整幅画面更具闲情雅趣了。”
她临时起意,请萧其臻为画卷题诗。
萧其臻婉拒:“小姐在自家园中作画,亲自题诗更为贴切。”
柳竹秋反驳:“正因为是自家的花园,每日瞧得腻烦了,无甚新意。不似大人初来乍到,更能触景生情。大人已慨赠一座池塘,何必再吝啬一首诗呢?”
萧其臻不能回绝主人盛情,红着脸道声:“献丑。”,提笔略做考量,写下一首五绝:“静苑秋声满,花凋绿渐稀。鹭鸶凌水过,疑似白云飞。”
诗句质朴清新,颇有禅意,写景物能声色具备,动静结合,最妙的是信手写就,这份敏捷的才思就很可贵了。
柳竹秋爱好广泛,尤喜纸笔之戏,发现萧其臻这一长项,就将刚才否决他的念头暂时搁置。
人生本该雅俗共赏,谈情说爱不行,能交流书画也可算做伴侣嘛。
萧其臻涂改了她的画作,见到她本人,又应邀题写诗句,自觉逾礼过甚,不敢再做停留。等不到她开口评价,便说:“令尊恐已会完宾客,萧某得回去了,就此别过,还望珍重。”
他走得好快,俨然落荒而逃。
春梨嗤笑:“好个书呆,跑这么快,打量有妖怪要追着吃他呢。”
柳竹秋轻扬微澜的心湖重归死寂,衣冠禽兽固不可取,道学先生亦是难缠,不由得想起坊间流传的一则笑话。
一个循规蹈矩的秀才新婚之夜与新娘行周公之礼,入喜帐后先作揖道:“吾欲云雨,不知娘子尊意允否?”,新娘回:“官人从心所欲。”,他便答:“既蒙俯允,请娘子展股开肱,学生无礼又无礼矣。”,新娘吃痛,他又一本正经对曰:“徐徐图之,则茅塞开矣。”④
萧其臻迂不到这地步,但至少有一分神似,倘若时时刻刻拿腔作调讲礼节,再没个随心所欲的时候,那还叫什么夫妻?
还是先拿他做备选项,多观察一阵再说。
范慧娘派出的仆人禀报说偷看到萧其臻在池塘凉亭与大小姐会面,待客人走后,范慧娘亲去询问柳竹秋。
柳竹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直说对萧其臻的看法,被逼急了便搪塞:“三哥请萧大人来帮我们查案,这时扯上我,若叫外面人知晓定会捕风捉影说家里的盗案非同一般,急得老爷要施美人计笼络办案官,指不定会因此惹祸呢。”
柳邦彦正是怕节外生枝才求助于萧其臻,听范慧娘转述女儿的话,认为很有道理,也不急于求成了。
萧其臻从柳府回来后一连数日按兵不动,这天接到柳竹秋派人送来的信件,读罢当即召集三十名精干的捕快,吩咐捕头:“明天柳府有个大丫鬟要回家探亲,你们暗中监视,若发现她与可疑人色接触,立刻把人都抓回来。”
捕快们得令,第二天一早换上便服到柳府附近蹲守,辰时见一辆马车出来,便分成几拨或骑驴或走路远远跟定。那马车向南出了左安门,又走五里地来到一处村落。
捕头只派一个机灵的手下进村侦查,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回报:“马车进了村东头一个院落,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男女,都到那院子里去了,像是提前约好要去聚会的样子。”
捕头当即带队闯入那院子,在主人卧房里找到那伙男女,一群人正围着大堆金银财宝准备分赃。捕头亮出腰牌,叫手下将屋里的男女老少一股脑锁了,连同财物一并带回县衙。
萧其臻击鼓升堂,见下面黑压压跪着二十几号人,大声问:“谁是曾翠娥?”
一个穿粉红色绫子袄的俊媳妇惊恐抬头,萧其臻严厉审视她:“你就是曾翠娥?”
“正、正是奴家……”
“大胆曾翠娥!你勾结外匪抢劫主人财物,人赃并获,还有何话可说?”
早在案发时柳竹秋就疑上了曾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