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酒过数巡。
丁氏身为女眷,已被侍从引着,在专为其腾出的居间中暂歇。
他与孙朗并不亲近,对他的面容都记得有些模糊,这位外表敦厚的庶弟,与旁人一样,与他说了许多的贺喜之语。
本是大喜之日,但因着丁氏和孙朗的不请自来,这几日本来怡悦非常的孙权,心中却生出了些许的怅惘。
他并未多饮,只默而地看着酒意渐浓的文臣幕僚和已然酩酊的诸位武将,面上的笑意僵在了唇畔。
案上的佳肴未冷,他执着空盏足有半晌,婢子忙为他添上了温酒,却见刚刚面上还泛着笑意的主公,神色有些黯然。
孙权放下了酒爵,忆起了幼时的种种。
少时他与母亲和幼弟的生活并不安稳,父亲孙坚攻伐在外,兄长孙策也在少时便随父出征,没个稳定的居住之地。
父亲到哪处,他便与母亲一同跟到哪处。
从九江到舒县,再从江都到曲阿。
八岁那一年,家中突然来了个丁姨娘,本来恩爱不疑的父母,却因着这个女人,生出了嫌隙。
某日他不想念书,便悄悄地溜出了宅院,在外嬉闹了一整日。
本以为母亲会作怒,要罚他,但当他于夜中回府时,却没有仆人寻他。
孙权以为吴氏对他顽劣的行径感到失望,不想再管教他,心中渐生了恐慌,便欲主动去母亲的住处认罪。
甫一到母亲所住的屋间外,便听见了女人的哭啼之声。
孙权很好奇,母亲从不苛责下人,他觉得,定是某个婢子犯了重过,母亲才要罚她的。
他悄悄用食指捅漏了窗格的薄绢,小心地观察着屋内的状况。
那时母亲刚刚产下小妹,还在月中。母亲生小妹时险些难产,这一胎生完,母亲明显瞧着比先前憔悴了许多。
屋内烛火通明,母亲眼角细密的纹路似是都可看清,她端坐在案前,仍是孙权熟悉的端庄贤淑的模样。
而跪在案前不远处,捂着小腹,额上有着一道血印的年轻女子,就是丁氏。
父亲在外随意临幸过的女子,就这样丢给了母亲,让母亲关照着丁氏,和她腹中的胎儿。
孙权仍记得,那夜,母亲的面上虽故作镇定,并未有异。
但却有那么一瞬,终是绷不住,那面上的无助和惨然是强自掩住的。
丁氏争宠的手段,他在少时,见识过无数回。
自打这个女人进了门,母亲于夜中,便总会悄悄地哭泣。父亲却对母亲眼处的红肿视而不见,只笑着称赞她,将家中各事管得井井有条,不愧是她的好夫人。
孙权面色如常,忆着有些苦涩的往事,却还能面带浅笑,饮下一众幕僚的敬酒。
辛辣的温酒入喉,他略有些薄醉,头脑却十分清醒。
他不想让阿菟像母亲一样,每夜悄悄哭泣,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众人散去后,侍从提着铜雀夜灯,为孙权照引着前路。
阿菟一定等他等得急了,她近日睡的不好,胃口也不大好,怀这一胎很是辛苦。
孙权加快了步伐,想着步遥着一身喜服的模样,心中登时又被喜意充盈。
圆月悬空,不远处的寝殿红烛高照,亮着橘黄暖芒。
幽暗的夜路在其映衬之下,顿时便得明朗清晰,适才在心中想起的不堪往事暂被忘却。
离寝殿的距离愈来愈近,孙权的心跳却愈来愈快,犹如擂鼓般,一声又一声地敲击着他
的胸臆。
无端地紧张让他不禁回想起了几年前。
那时步遥的身量很低,人又纤瘦,看向他的神情总是带着怯意。
他的语气稍重一点,她便会红了眼睛,泪眼灼灼,不敢看他。
每日伺候他更衣时,还要踮起脚来伺候,小手总会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着。
肤白如雪,就像只受惊的幼兔。
一晃数年,他看着她慢慢变高,身姿愈发丰盈窈窕,面容也愈发明艳娇媚。
那般瘦弱的身子,还有了他的孩子。
今夜,她终于成了他的妻子了。
烛火溶溶,殿内洇润着淡淡酒香。
步遥发髻上的珠钗凤冠十分沉重,发髻也很是高耸,还被紫冉用篦子掺了许多的假髻。
一日下来,颈脖处已然酸痛不已。
她跪坐在小案边,手中拿着鸳鸯绫罗团扇,白玉制的扇柄被她手心捂得温热。
约莫着孙权快要回来时,她已经将那团扇举了快小半个时辰了。
婢子们都劝她歇一歇,说帮她盯着孙权,等他快进来时,再举也不迟。
但步遥却仍要坚持举着。
案上摆着对半的葫芦,用红线牵连着柄部,里面放的是合卺酒。
按理说,她怀着身子不的饮酒,这合卺之礼本可以免去。
但步遥不想落下任何一礼,便命婢子在葫瓢中少放一些酒,一口的量便可。
而且还特意强调,她与孙权的酒水一定要相同,谁的也不能多。
眼见着自己举着团扇的双臂直打着颤,步遥的心中却并不焦急,反倒是异常平静的等着孙权的到来。
“主公。”
婢子们的声音让步遥心跳一顿。
她重新摆好了坐姿,准备以最好的姿态迎着孙权。
无论如何,狗男人从今日起,就是她的老公了。
脚步声和衣摆蹭地的声音愈发清晰,步遥的面上已经漾起了微笑,未闻其声,却先见其行。
大喜的日子,狗男人却跟她阴了脸,将她手中的团扇一把夺去。
“你不要身子了?”
孙权的语气带着责备,将手中的团扇递与了婢子。
眼前的女子一袭喜服,面容鲜妍,朱唇嫣红,并未因他的怨怪而有半分失色。
她唇边漾起的弧度似新月微悬,烛火映在她那双含笑的眼中,望过去是一片潋滟碎波。
误落尘寰般的美,令人心惊动魄。
一时间,孙权竟是有些看痴了。
愣在地上好半晌,才听见那女人音调极软地道了声:“夫君。”
那二字顿时让他整个人,整个心,都软了下来。
孙权只得在她眼神的示意下,坐在了案前,与她各执起了半葫,直直地望着她的眼,将那合卺酒饮了下去。
饮完后,孙权才反应了过来:“你还怀着身子,怎能饮酒?”
刚欲从步遥手中夺过那半瓢,却见里面早已滴酒未剩。
步遥也在暗暗打量着孙权,暗叹狗男人穿喜服,看上去竟愈发俊朗了,嘴上却敷衍地解释道:“就那么一小口,无妨的……”
孙权无奈,只得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往榻处走去。
gu903();看着她纤细优美的颈部,顶.着那般沉重的发髻,忙有些笨拙地替她拆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