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小筑,雪在回廊上积了一层复一层,轻舟泊岸,竹篙亦裹了一层银霜。廊檐之下滴水成冰。
陆女冠垂着修眉,将长公主命人拿来的汤婆子揣在掌心捂着,才聚起了一波热气。
陆女冠是城外上清观之中待发修行的女冠子,年纪轻轻遁入道门。她生得偏男人相,眉若刀裁,墨笔一般的厚重,目如朗月,因相貌过于硬朗,在出阁之前便被人暗地里说是克夫命,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夫家一家罹难,只留了她一人,娘家又因嫌弃她不肯接纳,百般无奈,出家做了女冠。近日里频频受长公主邀约,来水榭为她讲谈玄学,倒是不曾想,两人竟一见如故,刘滟君对陆妙真引为知己,恨不得她常来。
热雾熏得女冠子浓丽的眉宇微蘸细露,窗外鹅雪霏霏,飘入四面倒悬的竹簟内来,刘滟君方才与陆妙真谈得胸肺火热,浑不觉冷,这时稍冷静下来,才感到身上直是寒气侵体,逼人得紧,忙让孙嬷将窗牖全部阖上,屋里烧着地龙,自貔貅纹鎏金兽炉之中腾出一缕烟气,屋内稍暖和了。
嘉宁长公主歉然望向面庞素净而苍白的陆妙真。
“陆道长,这雪我看是久下不停,不如你便在寒舍稍事歇息,待雪停了再走不迟。”
陆妙真颔首以应。
孙嬷领着人去了,又托了腊梅,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分与陆妙真居住。
孙嬷走回来,对挑开了胭脂盒,正往掌心涂抹着花甲油的长公主,面露不安。
刘滟君细心地将指甲染上了魏紫之色,才挑起眼睑,望向孙嬷,“嬷嬷,你把花眠的境况再说一遍。”
孙嬷迟疑之后,见刘滟君愈发盯着紧了,只好重复了一遍:“奴在宫中为仆婢三十余年,断不会看错,当初小夫人离开水榭之时,确实是处子,绝没破身。”
“我信你。”刘滟君微笑,“嬷嬷你跟着我母后,这些年不知识破过多少女人的诡计。”
说着她叹了一声,这一声让孙嬷心上如雷轰鸣。这段时日,她久居于太后宫中,常听太后夸赞花眠,不知不觉地,对那个小夫人也有了几分好感,她就是怕长公主得知此事之后,又做出什么事情来,离间了小将军和小夫人之间的情分。但想是如此想,她却万万不敢将此话宣之于口。
刘滟君阖上了胭脂盒,将掌心未干的指甲吹了吹,才对一旁如履薄冰神色翼翼的孙嬷笑道:“嬷嬷你怕什么,怕我对花眠不利?”
“这……”
她不明说,刘滟君也知道,她哼了一声,转面看向自己的十根葱管般的纤纤玉指,“我不过就是觉着,他们夫妻俩对我满口谎言,花眠至今还是完璧,她倒是好大的口气,敢对我说一两年之内便教我抱上孙子!”
说着刘滟君又吹了吹指甲,将手指放在兽炉一旁烘烤,姿态闲闲。最初孙嬷告知她这话时,她是震惊且愤怒的,但震怒之后,她又转而想到,她一直觉着花眠举止无端,一身狐媚本事,可没想到,霍珩也不是不喜欢她,而她竟然还在进门之后仍然保持完璧之身,匪夷所思,也让刘滟君对自己曾经的揣测起了疑心。
“这次去沧州也耽搁得太久了一点。霍珩前两日给我飞鸽传书,说是近日会到。我这才将嬷嬷你从宫里借出来,你就我这儿暂住着,替我看看,沧州一行之后,他们俩还不是各睡各的。”
早前听收拾小夫妻二人床褥的婢女说过,这夫妻两人睡觉,床上竟叠着三床被子,那时刘滟君便觉得古怪,但因夫妻二人一口咬定是在回长安路上,因霍珩发烧需要照顾,便照顾到榻上去了,刘滟君虽然有几分疑心,却没太多想。
直至前不久,又听不知哪个嘴碎的婢女提了一嘴,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并从宫里接来了孙嬷。
原本孙嬷也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嘉宁公主年轻时言行无状,张狂肆意,又颇泼辣,太后放心不下,才让她待在刘滟君身边,看似教导,是为监视,就是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但孙嬷从前迫于公主淫威,一直对太后隐瞒着她对霍维棠动心并且展开了热烈追逐一事。孙嬷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从小性子便是如此,喜新厌旧,一旦有了新鲜玩意儿,再看旧的便不屑一顾了。只是孙嬷却没想到,刘滟君对霍维棠竟是死心塌地的,一直到嫁了他,在他跟前折去公主尊严,失去骄傲,任由他身边一个贱婢目无尊卑,他还百般袒护,也没打过退堂鼓。
孙嬷自知自己罪过大了,向太后请罪去,高太后对她罚了一遍,最终还是饶恕了她,依旧让她留在了宫中。
“公主,奴自会留意的。”
刘滟君的指甲在兽炉旁烤了片刻,差不多干了,指甲红艳艳的,极惹人爱,她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将我的棋盘搬过来。”
孙嬷自然无有不应。
午膳之后,刘滟君便懒懒地靠在罗汉床边,自己与自己对弈。
雪停了,陆妙真又回来,要告辞,刘滟君见她一身月华色道袍,高束发冠,手中拂尘轻摇,衬得人超尘绝世,飘逸如仙,不禁心神一阵恍惚,竟心生了几分向往。
她顿了顿,说道:“也好,我改日再邀陆道长,盼你务必拨冗前来。”
陆妙真坦然地应许了,转身随着腊梅走出了水榭。
刘滟君心神有几分不宁。
这一盘棋终了,她忍不住又刮起了方才涂好的指甲,凝视着一盘乱局,漠然不动。
纠缠得早就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孰黑孰白早就分不清了,最后黑子被围剿得几乎战力殆尽,绝境反扑,反胜了一子。刘滟君盯着棋局,又恍惚了片刻,她转过面,对孙嬷蹙眉道:“我衣橱的右边第二个格子里,有一封书信,你替我拿来。”
孙嬷不知长公主今日到底要做什么,点了点头,依着她的吩咐取出了那封存完好的信纸,当中“休书”二字直杀入眼中,孙嬷一时兵荒马乱,“公主,这是……”
刘滟君淡淡道:“你不是我母后跟前的人么,她盼着这一日也很久了。姓霍的窝囊无能,自己不来了断,还是我亲自来。”
她抓了一把棋子,也不辨黑白,混乱地装入了棋笥里头,但听得一片珠玉乱溅之音,孙嬷心乱如麻,张嘴说不出话来,刘滟君也不想听,从孙嬷的掌中抽去了那一纸休书,“替我将车马备好,我走一趟霍府。”
不知为何,方才凝重的心事,在这一刻骤然于心头被完全地抽去,她只落得身心轻松。
嘴角轻勾了起来,她扬起小刀,将指甲上红艳的俗物全刮去了。
车马很快备好,刘滟君上了车,孙嬷也要同行,她没阻拦,孙嬷实在是不明白,也痛心。她是很想让公主早点儿脱身,趁着年纪还不大,还不到四十岁,再找个男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拖延到现在,她又怕公主突然想开,是经历了什么事。
这几日那陆女冠常来水榭,开口闭口都是这不公道的世道对女子如何残害压迫之事,又说男人无能,何必倚仗,还说了一些寻仙问道的法门。孙嬷一直觉着不对,怕公主真听进去了。
她怕公主想不开,这时又怕她想得太开了。
“公主,外头下着雪,何必非要今日?何况眼下也太仓促了,咱们等天晴了,想好了,再去不迟啊。”
刘滟君将软毯搭在膝头,替孙嬷也拿了一条,淡笑说道:“你觉着我这纸放在衣柜多久了?”孙嬷盯着那泛黄的纸,说不出话来,刘滟君道,“三年了。从玉儿离开西京那时起,我想着他终是长大了,就想到与霍维棠分了,这其间又不断反复,怀疑,考虑,蹉跎至今。你是知道霍珩那脾气的,他要是回来了,这纸休书就派不上用场了。”
“公主……”
刘滟君正色起来,“我如今是真正想通了。从前我想靠男人,想要他的喜爱,后来发现是痴心妄想,我就靠儿子,要他事事从我安排,但也没管住。如今陆女冠来了水榭,听她一席话,我是终于想明白了,人活着到底是自己快活最重要。别的事随他去吧,我不想管了!如今,我就只这一个念头,以后孑然一身,乐得轻松自在!”
公主有这想法是好的,但孙嬷不知为何,总觉得就是不对。
三十几年了,公主一直是那张扬跋扈的性子,陆女冠到底是给她下了什么汤药,竟教她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嘉宁长公主的车停在了霍府,剑童正好撞见,见自水榭而来的车中走下来的,竟是多年来再未涉足过霍府门槛的公主,登时惊呆了,“公主?”
刘滟君越过他,将信纸收回袖中放好,剑童这才疾步跟来,只听刘滟君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
“在在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