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四十一年,春寒料峭。
京师正西坊一号,往南就是琉璃厂,往北是教坊。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挑着杂货的货郎走街串巷,叫卖声悠悠回荡。
偏偏中间的这所别院,空荡荡的,干净寂寥。
一位姑娘立在廊下,身着白色披风,微微仰头出神。
院墙爬藤的叶子绿意满眼,青瓦白墙攒着雨后的雨水。
一位老嬷嬷出来,给她披上披风,她立在廊檐下望着浅浅淡淡的云,身形单薄,宛如随时能够被风吹走。她忽而掩帕咳嗽起来,手腕处的赤血玉镯晃动,衣摆轻扬。
老嬷嬷格外心疼,叹道:“姑娘,这里风大,咱们进去吧。”
孟锦年望见绣帕里的点点红梅,心头似是被柳絮挠了挠,喉咙里又有些痒。咽下一口腥热,她清了清嗓子:“不碍事。”
陈嬷嬷拿过帕子查看,顿时心头一惊,急道:“姑娘,怎会如此?难道是因为大人要——”
“嬷嬷,”锦年打断她,淡淡道,“与这件事无关。”
上次落下的病根,大夫说戒思戒虑,偏偏心不由自己控制。她有意岔开话题,便转身道:“进去吧。”
杨都督与聂王郡主大婚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城。
锦年即便不想知道,也总有人透露给她知道。
杨飒早年只是个军户,但左右逢源,又在抵御蛮夷之战护国有功,从而扶摇直上。又因救驾有功,一举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炙手可热。
孟锦年的父亲孟庆东,时任朝廷的六科给事中,一年前意外出事,被牵连到一桩文字狱里。大兴开朝以来,圣上逐渐敏感多疑,文字狱数不胜数,一旦被卷入就再难翻身。孟锦年奔走相求,求路无门的情况下,她的叔父找到了大都督杨飒。杨飒的身份举足轻重,深受圣上器重,锦年亦有所耳闻。
但叔父孟庆南只带回来一句话:“他指名要见你。”
叔父搓了搓手,目光闪躲。孟锦年心底蓦地一沉,但无从选择,第一次去,她没见到杨飒。在花厅的座椅上等了又等,茶水凉透,侍从只跟她说:“这是大人给姑娘的信,说是姑娘考虑考虑。”
锦年带着侍女回去,就着烛火拆开了信。
里面的字句很简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指甲刺痛了掌心,锦年盯着粗狂的草书,陈嬷嬷几乎跳脚。她却按住信封,说了句“我答应”。孟庆南喜不自胜,忙去大都督府通禀。
夜间陈嬷嬷握着梳子给她梳发。
长发披在肩头,陈嬷嬷梳了几下,忍不住哽咽起来:“姑娘,我的姑娘……”
“再问问二老爷,有没有别的办法……姑娘怎么能……”
“嬷嬷,”锦年的声音很平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二叔没有办法,这已经是下下之策。若是此事不成,家族覆灭,我也逃不过……”
最后一句宛若叹息。
自母亲去世后,孟家大大小小都是锦年操持的。孟锦麟已经多日不见踪影,往日他那些狐朋狗友,求了个遍也无人理睬。世态炎凉,孟锦麟苦闷之下,多日买醉,宿在一处客栈。锦年托人前去打点过,暂且无碍。
去见杨飒的那日,锦年叫来府中的管家,嘱咐交代一应事宜。
永明三十九年的冬天,她记得很清楚,那日京城的街道上下了雪。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过来,停在大都督门前,街道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有人掀开轿帘,锦年弯腰下车。
白色狐裘的斗篷下露出一只手,沿着衣袖往上是水蓝交领短袄,随着下车的动作葱绿地妆
花纱襦裙轻轻摆动着。
案几上公文一大堆,高台烛火一颤一颤的,外面的风夹杂着雪偶尔拂进来。有侍卫来报:“大人,孟家姑娘到了。”
男人眉眼不动:“让她进来。”
似乎是过了许久,似乎也没有多长时间,锦年带着风雪和寒意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她抬手取下斗篷,露出霜雪般的皓腕。
“锦年见过杨大人。”她行礼。
面前的男人低着头随手翻动公文,没有抬头,余光却仍然能够瞥见她耳边晃动的耳坠子。特有的香气隐隐约约飘了过来,他没有动。
孟锦年行了个礼,见杨飒没有出声,亦沉默着。她能感受到门外的风雪,门内却是暖融融的一片,烧了炭火。
杨飒漫不经心地翻动着公文,微低着头,脸部的线条有些冷峻。他明知道她来了,却不动声色。
锦年听过有关杨飒的传闻,权势滔天,排除异己;曾经抵抗蛮夷,甚至茹毛饮血。锦年其实见过杨飒一次,远远地,隔着街道层层叠叠的人群。他一身铠甲骑着马,被簇拥在中间,周身带着从战场下来的煞气。
但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面容。
而这次见面,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英俊男人,轮廓鲜明,正处在成熟的年纪冷漠、深沉、从容却又有点刀尖饮血的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