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的房间里,泡面的气味还未散去,电视播放着晚间法治新闻。
叶钊坐在床沿,一手握着拉罐啤酒,一手拿着手机。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如此反复,页面始终停留在一串号码上。
据说记忆力好与否能佐证一个人的智商。李琊记性很好,无疑很聪明。叶钊记性也很好,但他认为自己很蠢,至少在这一刻。
叶福龙离世,亲属放弃继承权,亦不再背负债务。叶钊就像娃娃机里的玩偶,命运是天真又邪恶的孩童,挑挑拣拣终于肯放他生路。那孩童甜蜜地笑着,告知他“你自由啦!”他却觉得好阴森。
比起轻量的玩偶,过去数年经历的事情更像巨大的陨石,砸在他背上,砸得脊梁几近断裂,逃脱不得。突然不再负重,他感到无所适从。
这些磨难对于作家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财富,但对于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来说,是比业火还令人难忍受的煎熬。
过去他没有办法给她一点儿庇护,她或许不在意,但他在意。而现在,要真正的陪伴在她身边,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叶钊没再给杂志供稿后,利用零散的时间整理了过去写的理论批评。此番来北京,一是出版公司联系他再版的事情,二是争取某得一职,最重要的还是,见她。
原想准备妥当后,堂堂正正出现她面前,可心底那份少年心性在叫嚣,吵嚷着:“还等什么!”
叶钊似乎醉了,竟不受理智控制,拨出了她的号码。
第一通电话得到忙音回应。
少年的气焰灭了些许,换作成年人犹疑地问:“她睡了吗?在忙吗?还是和她的……”
他再次按下拨号键,这次清醒而冷静。
毫不意外的,谩骂噼里啪啦袭来。
叶钊无奈地笑笑,轻声搭话。
当听见对方提问的时候,他着实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表达过情绪了,其实不晓得如何开口,但这不是小说,他需要抓住真实,需要像曾经的女孩那般,勇敢无畏。
于是他说:“想,想得快疯了。”
电话里没有声儿了,片刻后传来便利店的提示铃音,他在短暂的“欢迎光临”里听见低低的呜咽。
叶钊喉咙发紧,哑声说:“李琊?”
呜咽也听不见了,只有便利店里细微的响动。
他放低声,亦放低姿态,“我来找你好吗?”无人接话,他又问,“好不好?”
李琊拖长音“噢”了一声,“……云景南大街,音乐学院斜对面的便利店。”
叶钊将啤酒放在床头柜上,同时捏瘪了瓶罐。他胡乱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将要关门的时候,又想到什么,返回打包行李。
天蒙蒙亮了,狭窄的长桌上悉数倒着空的啤酒瓶,女人头抵在其间,长发和手臂悬空,任谁看都是烂醉的模样。
来换班的职员瞧见这番景况,与同事窃窃私语。
李琊略略偏头,瞧了他们一眼,没力气再引发口舌之战,转而看向窗外。路面看上去没有下过雨的迹象,落叶或零零散散或堆积在树根周围,等人来扫。
她觉得自己很有耐心,好似与这落叶一起走过发芽、生长、死亡的漫长周期,还在等人来寻。
她一直给他写信,真正想要说的绝口不提,她以为是可以独自承受的,以为可以在音乐里消解、治愈,可她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坚韧。
整理旧账,接受事实,她消极抵抗,亦积极生活。换了地方却是旧瓶新装,她仍旧置身漩涡,甚至比过去还没办法逃
脱。
会有人知道吗?即使是泥泞里的野生山茶,那也是弱不禁风的花。
不多时,一辆的士在路边停泊。从影影绰绰看不清明,到那人走近玻璃窗前。
叶钊扫了一眼长桌,扬了扬下巴,示意里头的人出去。
李琊笑了笑,以唇语说:“我不。”
他指了指手边的箱子,又是点头又是招手。
她稍稍眯起眼睛,有些不悦,却还是从座椅上起身。
像中年人社交,见面先散烟。
李琊笑了一声,接过烟,拨开深蓝的金属打火机盖,拇指在转盘上一划,自顾自点了火,就将打火机揣回兜里。
叶钊捏着过滤嘴,也不拿出自己的打火机,静静的等着。
“了不起。”她似有嘲讽地说,重新摸出打火机,为他点燃烟。
他吸了一口烟,让唇齿与过滤嘴分离,说:“谢谢。”
李琊挑眉道:“Незачто。”(俄语:不客气)
叶钊愣了一下,她的发音很标准,不像信中所说的“学了点儿”,试探般地用俄语说:“打火机很漂亮。”
李琊听明白了,但不想再玩语言游戏,笑着说:“还以为你又讲‘再见’。”
叶钊深吸了一口烟,“你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Ялюблютебя”,在俄语里,只有对爱人才能讲的“我爱你”,讲这句话的人却将其解释成“再见”。
“叶钊,戏耍人很好玩吧?”她直直睨着他,醉意明显。
他顿了顿,说:“不是。”
“现在呢?”不等对方答话,她挥了挥夹着烟的手,“算了,我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