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却只是摇头,泪落雨下。
霍澜音急忙去擦母亲的眼泪,心里难受得很。她有些后悔了。当初想着补偿周家十六年养育之恩才同意做药引,何尝不是也有着置气的原因。倘若当初不是那么计较周家人口口声声说她亏欠周家,倘若当初没有对宋氏那样心寒,倘若当初再自私一点直接带着母亲从周家逃走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母亲不用一整夜一整夜等在雪中伤了身,亦不会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很美,美貌甚至给她带来很多苦难。短短十几年,母亲衰老得那么快,然而这十几年的衰老却比不上这短短的一年。
霍澜音伏在姚氏腿上呜咽着小声哭。
姚氏轻轻拍着女儿,视线却从窗户向外望去,望着湛蓝的天空。这样蓝的天空,不知道还能见几次。她心里忽然一阵绞痛,泪水模糊视线。
“都怪娘不好,五六岁的时候贪玩落水高烧不退。你外祖父为了娘推迟启程的日子。然后啊”
“然后呢”霍澜音这是第一次听母亲提到外祖父。
姚氏用力吸了口气,心腹间胀痛。
“然后没有逃掉,除了娘和你父亲躲在梁上,四十二口人都死在西蛮人手里。”姚氏垂泪,“音音,如果不是娘总是身体不好,总是拖累旁人。你不会承受这些,你也会锦衣玉食地长大,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周家富贵,却不敌你外祖父家千分之一。母亲小时候金衣银履,就连手里玩的小鼓也镶着鸽血红”
姚氏陷在无忧的小时候,眉眼间带了几分怅然的笑意。
沦落为奴,姚氏又何尝不是从天上跌进泥里。
霍澜音忽然就懂了母亲为什么不管过得多艰难,都要倾尽所有帮助战后鳏寡孤独者。她必然是恨透了西蛮人和战争。
“那父亲呢”霍澜音问。
姚氏弯唇“他是母亲在路边捡的小乞丐,留在家里做事。后来带着母亲逃难十年。两个小孩子啊住过山间洞穴,宿过街角草地,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其实母亲什么都不会,只会拖累你父亲”
他脱下衣服包住她走破的脚,从怀里取出做工换来的馒头。可是馒头那么硬,她咽不下去,伤心得哭喊着要回家。
他急得手足无措,只会无措地说“小主子别哭我以后给你赚金山银山,请最好的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霍澜音安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比起母亲,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后来呢父亲是参军了吗”她问。
姚氏点点头“后来又打仗了。你父亲特别高兴地说咱们要把西蛮人赶走。那十年啊,咱们北衍人才明白被灭国是什么滋味儿。皇上揭竿而起,百姓一呼百应,谁都想上战场。那个时候甚至出过很多女子兵、童军。”
“母亲可也曾想去”
姚氏摇摇头“母亲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哥哥啊”
“那父亲走的时候可知道我了”
“不知道呢,那时候母亲也不知道有了你”
姚氏的目光有些空,回忆拉到很久的过去。那些过往,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
她放在身侧的手攥着被子,想起他走那一日对她说过的话。
“秋君,西蛮人杀你家人四十二口。你在家里等我,我非取四十二万西蛮人性命来偿”
封在心底近二十年的痛汹涌而出,姚氏一口血吐出来。
“娘”霍澜音大惊,脸色瞬间惨白。
她慌忙拿来帕子和水。
姚氏抿了口温水,面带微笑地安慰她“音音,别哭别哭,这一口血吐出来,母亲身子反倒松快了很多。没事的。”
霍澜音死死抓着姚氏的手,哭着说“我不管,就当我自私。就算为了女儿,你也要好好的啊”
姚氏去擦她的眼泪,温柔地答应“好。”
若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已不必苟活。
“咚咚咚”稻时在外面敲门。
“夫人,姑娘,那位奚公公又带着太医过来了。”
霍澜音擦干眼泪,亲自出去迎接。只是她哭得太厉害,眼睛是肿着的,瞒不了旁人。
奚海生看了一眼霍澜音神色,笑着说“夫人,大殿下让我将苏太医带过来。且让苏太医住在你家中,随时可以有个照应。苏太医的医术很是可以放心。”
“有劳苏太医了。”
霍澜音忙吩咐稻时和莺时打扫出一间房出来。她和母亲如今住在周家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虽然逼仄了些,可她还是决定让苏太医住在小院里,不在周家寻别的地方住。一来省去麻烦,二来也是离得更近些。
奚海生送了苏太医,往回走。进宫之后,他琢磨了一下,招来小太监,让小太监趁卫瞻闲暇时,告知霍澜音哭红眼睛的事情。至于他如今当真是忙得见不得卫瞻,这便急匆匆从西厂去了。
霍澜音让苏太医为姚氏诊了脉,又亲自送他出去客套了几句。霍澜音想着如今母亲的身体实在不该再忧心落泪,决意再不提起母亲的伤心事,她推门进屋前,扯出笑容来。
母女又说了几句话,姚氏瞧着霍澜音的脸色,问“音音,你日后有何打算当真要入东宫去”
霍澜音脱了鞋子上床,偎在母亲身边。在母亲身边,没由来的轻松,心事尽展。
“我想试一试。虽然我知道日后大抵要留在东宫。可就算留在东宫,也有甘与不甘之分。”
“为什么愿意去试了呢”姚氏问。
霍澜音身子后仰,后脑抵在墙上。她说“我不明白凭什么大殿下对我好我就要接受他,难道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难道我就那样卑微,别人对我好了,我就要高兴地迎上去奉献自己的一生否则就是我不知好歹。凭什么呢,他是人,我也是人,不是低一等关在笼子里等人挑选的宠物。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子又如何皆人尔”
姚氏忽觉错愕,在霍澜音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他父亲当年的傲骨。
“他以前用太子的身份救过我。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太子的身份没有内力,只是一个人舍命相救。”
霍澜音眼前浮现那一日卫瞻的样子。她再也忘不掉鲜血在他眼间流下,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