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早就知道我想逃,知道我在你面前演戏扮乖。你教我骑马教我用毒给我做弩,不是为了我逃走后可以自保。而是你骄傲地料定了不管我学了多少本事都逃不掉,就算逃掉也会过得很不好,会跑回你身边寻求庇护,或者等着你如神祇般到来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我。”
“继续说。”卫瞻道。
霍澜音将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迎着凉爽的夜风,她偏着头看向身侧的卫瞻,对他微笑着。
“殿下是有些喜欢上了我吧?”她问。
卫瞻皱眉。
“当我逃走的时候以为殿下不会因为我的死难过,很快会将我的事情抛之脑后。这次殿下找来后的举动,让我明白殿下是真的有些喜欢我的吧。”霍澜音几乎没给卫瞻回答的时间,“殿下一定觉得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宠爱,保护我、宠着我,还放下一切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你对我这么好,我却不知好歹不爱你,居然还想跑。甚至觉得我在胡闹,是女人的小心眼、使小性儿。”
卫瞻哑口无言。他以为自己看透了这只小狐狸的所有小心机,却发现自己才是被看透的那一个。当霍澜音没有把这些话明明白白说出来之前,他甚至自己也没有深思。然而她说的每一句,他都没有办法反驳。
对,都对。
“继续说。”他要听一听她还会说些什么。
“当还没有见到殿下本人前,我熟背了能得到了所有北衍各个地方的地图,计划好逃跑路线,甚至那时便联系了赵老板。殿下当初问我是不是自愿做药引。是,当然是。做这药引是偿还养父母的养育之恩,让自己余生再不欠周家,活得轻松些。可我只答应做药引,从未许诺搭上一辈子。”
“莺时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冒险逃跑,而不是试着改变殿下。用莺时的话来说,是让殿下爱上我,从而将殿下调成我喜欢的样子。”
霍澜音看向卫瞻。
卫瞻心里生气,他想问问霍澜音他到底哪里需要改。他想听她继续说完,可是四目相对,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心里发闷。他终究还是问出来。
“为什么不?”他咬着牙,“我哪里对你不好,你哪里不满足,嗯?”
果然是这样。霍澜音轻笑。
“殿下当真对我好吗?还是殿下的自以为是?”霍澜音问。
卫瞻心里很不舒服。他身为太子,从未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否定他。
霍澜音稍微放缓了语气,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
她说:“我知道殿下一定觉得是我不知足,你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给了我足够的宠爱和庇护。可是当殿下在兴头上而我疼了累了也不能说只能迎合。被殿下剃毛时我只觉得自己是妓。殿下当众将我扛起来的时候可考虑过我的感受?被殿下绑起来的时候我狼狈的样子像不像孩童筒子里的蛐蛐儿?我对肉食的厌恶当真要你以长辈的身份逼迫我改变?”
霍澜音安静地看着卫瞻,她的眼睛里浮着一层疏离的浅笑。她温声细语地说着这些话,好像没有情绪一样。
她说的话像刀子。可是这些话比起她的目光来说又都不算什么了。她越是平静的眼眸越是让卫瞻胸口喘不上气。
“殿下的保护我知道,殿下对我的照顾我也知道。好,抛除那些不当的方式。全当殿下对我特别好,挑不出瑕疵。可是,我凭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一定要将下半辈子栓在殿下身上?我做完了药引,两不相欠,为什么不能自由?就因为我委身于殿下,所以这辈子只能全心全意爱你,只能拴在你身边?还是因为殿下屈尊宠爱我对我好,我就要将自己托付给殿下?”
“殿下问我哪里不满足便是默认了我是你的人。可是凭什么?”
“我且问殿下,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死心塌地?若别的男子对我也好,我是不是也要将这颗心分成几份,也用真心回报别的男子对我的好?若是旁的男子比你对我更好,我是不是应当立刻移情别恋来回报他?凭什么?”
“若是流氓地痞主动拿命来对我好,我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许?感情从来都不是钱货两清的买卖。我对你好你就得接受我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不要脸?不是的,感情里没有这样的道理。”她斩钉截铁。
霍澜音以前从来不会对卫瞻说这样的话,卫瞻听她说了这么多,越听心里越是有一种说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的怪异感觉。
两个人沉默下来。卫瞻本就没说几句话,主要是霍澜音沉默了下来。
不远处,有蛐蛐儿在叫。
许久之后,卫瞻终于开口:“所以你长篇大论之后的结论是你心里没有孤?”
霍澜音摇头。
“殿下不是都瞧见了我抽屉里的望山了吗?人非草木,三个多月的相伴,我心里有殿下。”
她这样坦荡地承认下来,反倒是让卫瞻心里生出一种不安来。
霍澜音直视卫瞻的眼睛,坦荡道:“和浩瀚星河相比,我心里对殿下那些喜欢不过萤虫之光。”
卫瞻听见自己咬动牙齿的声响。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其实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说你没那么喜欢,所以不想跟着我罢了。”
“是。”霍澜音认真点头,“这萤火之光并不值得我停下来。倘若我完全爱上一个人,定然不会束于身份不会畏于礼教,义无反顾至死方休。而眼下殿下不是这个人。”
卫瞻忽地暴躁。他盯着霍澜音淡然从容的眼眸,恨不得活活掐死她。
卫瞻长舒了一口气,忽轻笑了一声。
两个人又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霍澜音又温声开口:“殿下没有做错什么,我并非苛责殿下。殿下身份尊贵,注定不会过上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你有你的江山你的鸿鹄大志,女子于你而言不过是给些宠爱就该知足的乖孩子。”
“而我不是。”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不知道殿下经历了什么,可整个北衍都听说过殿下少年出征的功勋。你不该来这里,万里江山才该放在你的胸膛。”
“你说够了没有。”卫瞻的脸色已有些难看。
霍澜音嫣然一笑,道:“殿下不知道我说出这些话要有多少勇气。听说天下帝王皆多疑。我当初不是没有想过坦诚求殿下放我走,终究是怕我这种‘所有物’也敢离开的行为惹怒你,亦怕牵连家人。今日说出一切颇有些放手一搏的意味。”
“殿下身份尊贵,我不过蝼蚁般的存在。若殿下成全,从此再不相干,你做你的大殿下,我过我的小日子。若殿下不肯放了我,那我再也不会跑,死心留在殿下身边做个乖孩子。侍妾也好奴仆也好,全由殿下做主。”
夜风凉凉地吹,树叶也跟着沙沙。漫长的一夜竟然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天际泛起鱼肚白。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霍澜音在赌,赌天之骄子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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