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一句,却是对施清如说的,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人也已举步进了旁边的宴席处。
施清如只得随他也进去了,再在韩征的招呼下,坐到了榻上他的对面。
小杜子很快沏了茶进来,见二人离得这么近,还明显要深谈诉衷肠的架势,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把茶放下,便喜孜孜的退出去,守在了门口。
韩征这才看向正吃茶的施清如,低声道:“还生气吗?”
她神色都是如常,但人却好像瘦了一些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归都是他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施清如自他低沉的声音里竟听出了一丝温柔与缱绻来,心里不由一凛,已经下定了决心,便万万不能再凡事都朝着好的、自己愿意的方向想,自欺欺人了,不然又得再伤一次心!
因笑道:“督主言重了,下官哪敢生督主的气?不知督主今日传下官前来,有何吩咐,下官洗耳恭听。”
韩征一听这话,便知道小丫头还在生他的气了,苦笑了一下,方道:“可见是还在恼着本督……恼着我了。不过也怪不得你,一次一次伤你心,一次一次要将你拒之门外,甚至要将你推出去的人的的确确是我自己,你如今再恼我也是应当的,我都是自作自受。”
所以呢?
施清如仍是干巴巴的一句:“督主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当初他从天津卫重伤回来,明明两个人关系就更进了一步,无形中亲密了好些,结果他才一好些,便立时疏远了她;
之后她一直拼命的想对他好,把那忽然的改变再变回来,换来的却是他的躲避三舍,越发疏远她,甚至还收下了那么几个环肥燕瘦的美人儿;
然后,他酒醉后……亲了她,她以为一切都能变回来,一切都能不一样了,谁知道,他却说传的人根本不是她,他是认错了人,亲错了人。
——那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被人亲吻,还是那般的猝不及防,亲她的人还是他……她心里当时有多紧张多羞涩多甜蜜,待他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后,就有多难堪多痛苦多煎熬。
以致那之后至今,她根本没敢再回头去想过那晚的事,根本连去回想当时难堪与痛苦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此刻之前,她都还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己那晚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那些伤害又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如今她终于有勇气去回想那晚的事,去直面那晚的难堪与伤害了。
再之后,她一连几个月都没再见过他,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时,是他赶到凤仪殿去救她,他日理万机,刻不得闲,却亲自赶去凤仪殿救她,可见心里待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不一样的……可惜现实马上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把她扔给丹阳郡主,便先离开了,就像她是一颗烫手山芋,稍微扔得迟一丝半点,都会再也甩不掉了一般!
可他既然那般视她为累赘,她之后在凤仪殿给太后治病时,他又何必要立时赶到,跟在凤仪殿那次时一样,见她受了委屈,立时便要十倍替她讨回来,无论欺负她的人身份再高,他都绝不退让呢?
他知不知道那样会让她反复的误会,反复的挣扎,然后在误会与挣扎后,越陷越深啊?
结果果然如此,她再次陷了进去,再次选择了往好的、自己愿意的方向去想,他却更绝,直接要把她推给萧大人,甚至与萧大人已无形中达成了默契。
宛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她怎能敢再不清醒,再不凛然,再不艰难的将自己从那个大泥淖里拔出来?
她是真的不敢再喜欢他,也喜欢不动了!
韩征见施清如满脸的冷淡,抿了抿唇,方继续道:“你不必与我这般恪守礼仪,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没的白生分了。那日的事,都是我不好,不该自以为是对你好,便在没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替你做主了,就像你说的,萧琅再好,你不喜欢,那便也是不好了,我实在不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你身上去。但、但你的确误会了,在常太医回了我话,说你不愿意后,我便没再见过萧琅,那日也是因为听他说,想私下去见你,因此还抱了你,我怕他是想投机取巧,一时气急之下,才会想要敲打他几句的,谁知道……”
施清如平静的打断了他:“就算如此,就能改变督主想将下官推给萧大人的本质事实了吗?改变不了,所以,督主不必再多说了,下官心里早已都明白了,定不会再执迷不悟了。”
顿了顿,“不知督主可还有别的话?若没有,下官有几句话要讲,还请督主拨冗一听。督主把下官当小辈,操心下官的终身大事下官心里很明白,但下官这几年真不想考虑感情的事,嫁人更是压根儿没想过。下官也记得,下官刚进都督府,就曾与督主说过这番话,所以下官不是后来因为某个人、某个契机,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而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念头的,所以,还请督主不要再为下官操不必要的心,或是有什么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了,您那么忙,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正事上,岂不是要轻松得多?”
“下官也知道,可能是因为下官的某些不当言行,让督主误会了,这才会对下官的终身大事这般上心,当然,也可能有亡母当年曾对督主有过一饭之恩的原因在。然一来亡母当年那点小恩惠于她可能只是举手之劳,督主救下官出施家那个火坑,又让下官跟着师父习得一技之长,还有了今日,已经百倍相报了,实在不必再放在心上。”
“二来,下官之前年少无知,所以才会时常言行不当,让督主误会乃至困扰,但如今下官已经幡然醒悟了,某些于自己来说觉得很重要很感动的情愫,于别人来说,却极可能是莫大的烦恼。所以,以后定不会再带给督主困扰,督主大可将下官与您其他的下属一般看待,自然也就不会困扰烦心了。”
“当然,若您仍执意要下官嫁人,下官也只能听从。只是就像下官今儿上午与萧大人说的那样,届时的下官,只怕就未必是一个活人了,下官就当是用这条命,报答了督主的恩德了,督主确定这样的结果,真是您想看到的吗?下官要说的话说完了,还请督主指示。”
韩征的脸色早已是难看至极。
‘年少无知’、‘言行不当’、‘幡然醒悟’?
她的意思,竟是要把之前对他的那些情愫,全部都收回,全部都否定了吗?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沉默良久,才涩声开了口:“萧琅上午都与你说什么了?”
无论萧琅说了什么,这次他都不会再退缩逃避,不会再伤人伤己了!
施清如恭声道:“萧大人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下官,那日是下官误会了他,也误会了督主而已,下官现下也知道事情并没下官想的那么丑恶,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下官还是那句话,下官短时间内不打算嫁人,也一定会约束自己的言行,再不会执迷不悟,还请督主能成全。”
韩征让她一口一个明显满是距离与疏离的‘下官’的,说得心口越发的闷痛了。
他艰难道:“你不必自称下官了,这里并没有外人在……我也已经认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了,你说你不会再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何止你一个?若我不是也有与你一样的心思,与你一样情难自禁,事情也不会到今日这一步。所以,我不会再畏首畏尾,也不会再苦苦的压抑自己了,不知你可否愿意……”
施清如打断了他,“督主的话下官听不懂,下官太医院还有事,若督主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完站起身,行了个礼,就要往外走。
在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喜欢,远远离开后,他却说‘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不止她一个’,他一样情难自禁,不会再畏首畏尾,照理她该高兴,该有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的狂喜与如释重负才是。
可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心里闪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今日她若任自己飞上了云端,明日会不会又重重的摔下来,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摔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她实在是怕了,怕了他的反复,也怕了他每次温情与维护后的冷漠疏离、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她喜欢他的感觉,就像是把手放在滚水里一样,疼得尚能忍受时,自然能继续下去;但疼得已根本无法再忍受时,自然也只能放手了!
“等一下!”
韩征叫住了施清如,人已起身快步绕到了她前面,“我的话说得那么明白,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好,你既然听不懂,我就越性再说得明白些。我也对你情难自禁,早就将你放在了心上,只我是个太监,怕给不了你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也顾虑重重,怕我有朝一日会连累了你;怕会因为我的敌人知道了我在意你,而给你带来无法避免的灾难;怕自己届时会悔不当初,所以一直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别人真正在意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但我自己是宁愿拼命压抑,宁愿从不拥有,也要我在意的人一直好好儿的。”
可感情就像咳嗽一样,哪是他想压抑,就压抑得住的?
韩征从前夜到今日便一直忙碌不休,却于百忙中,也没忘了一心二用,想他和施清如从认识至今的点点滴滴,想她的笑,想她从一开始便对他毫无保留的好。
然而想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强颜欢笑,是她明明满眼满心的情意,却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掩饰得极好,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不知她的眼神有多热烈纯粹。
亦是她的泪眼朦胧,是她明明已经委屈心痛到了极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了,还得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韩征如何还能压抑得住自己的感情?
如果压抑得住,他当日也不会借酒装醉吻了她,也不会一听得她有难,便立时赶往相救,见不得她受任何的委屈,也就不会这般的痛苦和煎熬,自己不好过,让她也不好过,次后更是因为眼看着她委屈痛苦,而更痛苦和煎熬了!
正是因为他把她看得太重,才轻易不敢踏出那一步。
然而现在,他不会再退缩犹豫,不会再逃避了,她的痛苦都源自他,他还谈什么默默的护她平安祥和呢?
又不是郎有情妾无意,亦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分明就是两情相悦,他却因为自己钻牛角尖,自以为是,让彼此都痛苦煎熬了这么久,也真是有够可笑可恨的!
至于将来的路,他若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护不住,又何谈什么江山大业?
大不了一起走到实在没有路了之时,他先远远的送走她,不让她跟着自己一起九死一生便是了。
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后面势力势必还会壮大,难道将来连自己的爱人都护不住了?
那他也太没用了!
届时若他能拼出一条光明大道来,自此自然便是夫荣妻贵,他和她携手共同站到最巅峰;反之,他也不枉此生,她也还能换一种活法儿,虽会遗憾,但至少不会后悔了。
他唯一会对不起她的,就是不知道多早晚才能给她一个孩子,让她能体会做母亲的幸福与满足了……但也不是绝对无法可想了,总归她现在年纪还小,将来再随即应变也是一样。
韩征想好了以后要和施清如一起走的路,瞬间豁然开朗,一通百通了。
他竟然会傻到想将她推给别的男人,还几乎已经付诸于了实际行动,他当时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连常太医一开始那么反对他的,后来都开始支持他了,他却还要执迷不悟,脑子真是让驴给踢坏了吗!
那萧琅有什么好的,是比他长得好,有权势,还是比得过他待那丫头的心了?
萧琅还有个福宁长公主那样跋扈骄横的母亲,不管是本家还是外家,也都亲长众多,人人都自谓高贵至极,惯会拿鼻孔看人,哪比得上他孤身一人,不会带给她任何的束缚与不自在,不会有任何人敢看不起她,给她气受?
明知道她嫁了萧琅,就算有他撑腰,日子也好过不了,他还要把她推给萧琅,以为萧琅能给她幸福,——漫说萧琅给不了她幸福,就算给得了,他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的幸福,当然只能自己来给,让别的男人去给算怎么一回事!
他向来有个霸道专横的名声,在别的事上也从来不会瞻前顾后,哪怕在别人看来再专横再霸道,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他都不重要。
怎么偏在自己的事上,变得这般的谦逊无私,这般的通情达理了?
哪怕那小丫头在他怀里日日都哭,那也比在别的男人怀里笑来得好,至少人始终是他的,何况他怎么会让她哭,怎么舍得她哭?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一直到此番才明白!
所以纵然今日萧琅不去找施清如,韩征应当也会让小杜子去请她,萧琅先一步找了他,不过是帮他进一步下定了决心而已。
可惜如今看来,小丫头这次是真恼上他了啊,不过不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背地里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如今对他不假辞色,拒他于千里之外也是他该受的,只要他把话都说明白了,让她明白了他的真心,他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他、接受他的!
施清如却始终一脸淡淡的,“那督主如今怎么想通了?您这次想通了,又能维持几日,或者几个时辰会反复,又变回那个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您?毕竟您高高在上,连皇上都敬着,岂是下官一个小小的太医能置喙质问的?甚至您不愿意见下官时,下官便连离您稍微近一点都难,您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虽说有点夸张,但她此刻的心情真有种督主今日的言行就像冬日的蒲扇,夏日的棉袄一样,实在有些多余的,让人不知道是该觉得可笑,还是觉得可悲的复杂感觉。
何况这番真情意切的温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谁能保证他明日不会再反复,毕竟他可都是为了她好!
韩征让她言语间应当是实在控制不住,不自觉带了出来的嘲讽弄得满心的赧然,片刻方道:“当然,我的这些所谓苦衷,说到底都是我掩饰自己不够勇敢的借口而已,只要安了心,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不怪你如今不肯原谅我。我也不是非要你今日就给我答复,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直到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再答复我也不迟。”
施清如轻笑了一声,“督主还是别白费时间与精力了,下官心意已决。何况方才您说的那些苦衷,下官非常能理解,若让人知道督主有了下官这个软肋,于您也太不利了,您是做大事的人,不该如此儿女情长;下官承蒙您的大恩才能有今日,亦不想将来成为您的最大负累。所以,您不用给时间与下官考虑了,下官的答案不会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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