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站在庙堂之上,站在往日上朝的殿宇,众人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站在这里的,不只有晏倾一行入京的人,不只有林相、韦松年这些联手篡夺成果的人,还包括了这些日子以来惶惶不安却没有参与两方争斗的文武朝臣。
世家与皇权之间的争斗,寒门势微之时,难以参与。
暮烈上朝,坐于龙椅上俯视满朝文武,与晏倾这位旧日长安之主对视,也凝望着那本应在长安设宴赏花、与诸多贵女一样悠闲自得的广宁公主暮明姝。
他目光最后落在一脸灰败的林承身上。
林承发现暮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一点儿复杂的笑。
暮烈道:“子继,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林承轻声反问:“陛下,在你心里,是不是诸公皆贱?”
停了一个多月的朝会重新开,本就是要见证过往,要一个答案。
一位寒门出身的文臣拱手,不安发问:“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晏少卿没有死,他真的是太子羡?不是都说,太子羡要复国吗……”
这才是他们知道的林承一方人发动战争的真相。
众人默然,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晏倾身上。
晏倾低咳两声,他正要开口,徐清圆握住他的手。他探目,徐清圆向诸人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诸公,我夫君刚受重伤,身体与精神都不太好。这些事我其实也全程参与,我可以帮诸公还原整个故事。”
在场诸人都认识她,目光闪烁间,见陛下没有反对,他们姑且听之。
他们听徐清圆轻声婉婉道:“我爹是徐固,我与我爹在旧朝时都在南国王宫待过。这不是什么秘密,我的身份大家都知道。起初我想查明整桩事,是源于为我爹洗清冤屈,让他回到大魏……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大家,有消息说他叛国,我便以为只要洗清他叛国的嫌疑,他就能回来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主动离开的。”
徐清圆停顿一下:“是我爹与当朝大理寺卿共同筹谋此事,寻机让我爹离开大魏,前往南蛮。我爹去南蛮,是为了一件让他耿耿于怀多年的旧年事。如今南蛮四分五裂,南蛮王死,都是我爹为了挖出那件事所求的。
“我爹从未叛国。大理寺卿左府君可以证明。”
他让人送上自己和徐固筹谋的证据,声音疲惫地说自己和徐固的商量,众人窃窃私语。
那位传说中已死的南国北雁将军,与死了的女相齐名的女将军。她从南蛮杀回长安,她正是徐固的妻子。
卫清无已然恢复记忆。
站在众人面前的卫清无,已然是真正的她。她身上血迹最多,伤处最多,却也是站得最为昂然挺拔的女郎。这是一位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战神,凝目看人时,周身都带着肃杀。
卫清无淡漠:“徐固如今身受重伤,不方便来长安。我只说说之前发生的事。
“天历二十二年春,我与徐固和离,从此他成了我的前夫。我将唯一的女儿留给了他,因我亏欠他们父女良多,徐固比我更需要露珠儿。何况,当时我认为,露珠儿和徐固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安全。我以为只要和我脱离干系,他们父女就能平安。”
徐清圆:“娘亲当年也发生过一些事吗?”
卫清无:“一些细枝末节,让我觉得甘州军队有异。不知诸位认不认识世代坚守甘州的李家人,他们在去年年尾的甘州观音案中被朝廷革职。南国末年的时候,李家人仍当着将军。
“那年大魏和南蛮战得激烈,我发现李家态度有异。我怀疑李家和朝廷中大臣勾结,一同卖国。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我深陷战局,一定不可能平安活到战局结束。我思来想去,想挖出他们背后的阴谋……我和徐固和离了,我才能放心去行事。
“后来,太子羡死,我成俘虏,又失了忆……这些年,我一直被南蛮囚禁着。”
徐清圆目中隐露哀意,望着卫清无。
卫清无这些年被折磨了多少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愿多说。
晏倾则沉静无比,众人听到“太子羡”就将复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承着这种窥探,心神恍惚,已然飘远。
左明代替众人询问:“南蛮囚禁卫将军,是因为卫将军查出了些什么吗?”
卫清无嘴角露出一丝笑:“我失忆了,他们以为我是装的,这便是理由。他们和大魏某些人有协议,绝不能放我这样不利于社稷安定的人回大魏。南蛮在前年与大魏建交,以交换我作为条件……这不是送给大魏的礼物,只是和大魏某些人重新合谋的证据。
“但是他们没想到,我逃了。我被徐固救了,徐固代替了我。这个条件仍然可以谈。”
徐清圆轻声:“谈的条件其实本就是促进两国建交。南蛮想成为西域之王,大魏在必要时会派兵援助他们,助他们登顶。我不知道陛下的态度是什么,但是显然,大魏的态度是默认了南蛮成为西域之王的可能。”
暮明姝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她道:“父皇的态度,自然是不可能。我去南蛮和亲,就是为了阻止南蛮强大的可能。大魏的态度不一定是我父皇的态度,大魏的意志,是由一位位公卿组成的。三省六部,层层递审,他们审出来的答案,才是大魏会给出的答案。
“在大部分不知道的时候,大魏维持着和南蛮的这种暧、昧……直到后来,南蛮王死,这种默契被打破,棋局重开。”
她垂下眼,心不在焉地握了握自己的手腕。
当日正是这只手,用匕首杀了云延。
暮明姝低声:“云延也死了。南蛮其他王子不成气候,南蛮至少会乱百年,不可能统一。我和亲的目的已然完成……我当重归大魏。”
公主回归,前所未有,众人不知如何评判。
韦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她抬起眼,他移开了目光。
韦浮开口:“与南蛮做交易的人,是朝堂上以林相为主的朝臣,世家中以我外祖父韦松年为代表的领袖。这些应有证据。”
卫清无:“不错。徐固从南蛮王那里冒死拿回来的名单,大部分人我们还没查出来,但是林承与韦松年的字迹……徐固已经标了出来。”
又是一份证物递交。
满朝文武中有人开始惶然不安,满头冷汗。
而有不明所以的人追问:“他们叛国?”
徐清圆:“严格来说,这不叫叛国,这是一种重建的新秩序。他们有一个组织,我想在场很多人出身世家,其实都参与了这个组织,但你们未必清楚这个组织的最终目的。这个组织叫做——行归于周。”
果然,“行归于周”四字说出来后,满朝堂一片死寂。
明明是春日,却凛冽如严冬。
多少人意识到了什么,闷着头不敢抬头;多少人迷惘地看向林相,不知道这个组织有什么问题;还有人痛恨地盯着晏倾,到了此时,依然怨恨晏倾为何不是真的死了。
如果太子羡真的死了,秘密就不会公之于众。
皇帝暮烈的声音,召回诸公:“这个‘行归于周’,朕是参与过的。”
林承蓦地抬眼,冷然看他——林承本没打算说什么,但是暮烈自己承认他参与过。
林承表情变得古怪,荒唐,复杂。
徐清圆轻声:“不知诸公如何看待南国末年的整个朝政环境?
“在当时,世家已经由盛转衰很多年。这个‘衰’,仅仅指的是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大幅增多,朝廷官员冗杂却不做实事。世家把持了朝廷所有官位,一个个却不求实务只求‘清闲’。似乎做实务的官位降低他们引以为傲的身份,而清闲的官位则是他们彰显自己高贵出身的证明。
“放眼望去,南国末年,朝堂上尽是这样的人把持着朝局,当着官。
“为了改变这种现象,大家其实做出了两个选择。”
徐清圆望一眼晏倾:“太子羡的选择是开科考,迁都,摆脱世家控制,让更多新鲜血液进入朝局。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女相韦兰亭成为那一年的状元郎……女子入朝的最开始,本就是一种与世家的妥协。
“女相的入朝,应是太子羡答应了韦家什么条件,韦家这样的世家之首,便帮他说服其他世家,暂时稳住这个局面,让世家不要制止科举。”
韦松年苍老的面上,思及过往,浮起很多自嘲之色。
他为了维持那个局面,将女儿送入了朝堂。他以为世人的注意力放在女子入朝上后,世家与皇权的争夺问题便暂时平安,谁知道……
这是一个恐怖的既定模式。要打破一个固有的局面,只有智慧与善意是远远不够的。
晏倾低咳一声。
恢复太子羡的身份后,他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说话一贯的慢条斯理,冷静淡然:
“开诚布公地讲,很少有人把持朝政,能守住本心,不为私心。几乎所有的伟岸朝代,都是靠着君主个人的意志,单枪匹马地与所有人宣讲自己的理念。由乌合之众组成的朝堂,是没什么用的。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浅见。林相与韦公选择的‘行归于周’,自然是与我的想法不同的。”
徐清圆解释:“为了改变朝堂冗杂而无用世家子弟太多的现象,太子羡选择抛弃他们,世家自然不能抛弃自己,万般无奈下,只能选择自救。
“他们选的是‘行归于周’,顾名思义,是要世间恢复古周朝的制度。天下实行分封制,世家如同当时的诸侯一样,分封而治。这正是世家的目的。只有这样,世家不会从世间消失,皇权得以压制。”
她低声:“为了实现这个最终目的,世家选出林承,代表世家做这件事。我想这个计划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出来的,它时间会很长……”
暮烈疲声:“朕来说罢。
“朕与林子继相识数十载,二十年前,林子继就有了这种想法。南国朝局混乱,无数人想要改变局面,林子继拉着朕,与朕歃血为盟,约定‘行归于周’。
“真正说起来,朕才是‘行归于周’的第一个见证者。后来参与的很多世家,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南国末年,林子继认为,不破不立,南国已经没有救,天下百姓日日受苦,不如推翻旧朝建立新国。朕同意了……很少有人面对世家们的支持,会选择拒绝。
“世家们与朕约定,大魏建国后,当仿古周国,实行分封而治,实现朕对他们的承诺。”
林承淡声:“可是陛下反悔了。”
gu903();他抬起头,嘲弄地看着所有人,重复:“我们支持陛下建国,为了陛下的建国四处奔波,我手拿匕首,当了自己都看不起的恶人,只为了让你登基……可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