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说他只是路过长安,很快就会离开。他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回到晏府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只打算在客栈客居一夜,明日便会离开。
他这样说的时候,以为徐清圆会接受不了,会难过。但徐清圆只是低头,在他怀中埋了一会儿,就点头说好。
徐清圆温温柔柔:“我明日也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要处理,今夜要挑灯好好思量。我正巧也没时间陪郎君红袖添香。”
她这样懂事乖巧,晏倾睫毛颤一下。
有一根刺在他心口时不时地扎一下,如今已经鲜血淋淋心间破了大洞。洪涛下暗藏的刀剑冰刃不留情面,窗纸零落朔风萧瑟,他不过勉强撑着自己的体面。可是他在她面前,哪有什么体面可言呢?
晏倾将她哄走便生后悔,想求她挽留,求她陪他挨过这漫漫长夜。然而徐清圆已经走了,晏倾便只沉默,盯着马车直到一点残影都看不到,他才扶着墙掩住咳意。
晏倾将朱老神医给他救急的药喂了一丸,撑着自己回去客栈。
到快接近晏府的时候,他问徐清圆介不介意剩下的路走着回去。
二人便弃马车,走路走完这最后一截小巷。
徐清圆早看出风若心不在焉焦虑不已,果真,一弃了马车,他便挨着她肩,神秘而小声地和她探讨:“你看郎君那面相,像不像服用了第四次‘浮生尽’?”
徐清圆想到夜雨昏光下眉目染着温意的青年。斯人如玉,步屧微艰。
她轻轻摇头:“看着不像服药了。他虽然强撑着,但精神看上去并不太好,目中阴郁色偶有流露。我看他郁结中枢,多有孤寂……他这几个月,过得并不太好。”
迎着夜雨,她仰头看灯火,目中微弱的水光与夜间细密的春雨交融。
徐清圆喃喃自语:“过得这么不开心,为什么还要我离开?傻子。”
他想成全她的才智,却没料到长安风波诡谲刀光剑影,徐清圆并未参与女科啊。
而徐清圆也能想象到分离的几个月,晏倾是如何过的。他那般不喜人,那般安静内敛,每日枯坐,又会像曾经做太子羡时那样,不断地养病,不断地处理各种纷乱……这世上,让他开怀的事,真的很少。
听徐清圆和自己判断一样,风若舒口气,很高兴:“我看着也觉得郎君不像是服用第四次‘浮生尽’了。还好还好,我们救下朱老神医,果然做对了!我真怕郎君为了有精力来救你,服用第四次药,那就……再不会有救了。”
风若都看得出晏倾会为了她,做出很多他本不该做的事吗?
徐清圆安抚风若:“晏郎君不会服用第四次药的,服用第三次‘浮生尽’后,他便与我们寻常人感知情感差不多一样了。他自然会明白我不舍得他……当初他自尽以换天下太平、却没料到他父母会随他而死这样的事,我想晏郎君再不会让它发生了。”
她的心上人有了世间所有人一出生就有的情感,却为此付出了这么漫长的凌迟一样的代价。
风若:“那你说郎君能来到长安,是朱老神医又研制了什么新药,给他试,对吧?”
徐清圆尽量理智:“应该是这样。”
风若:“我好怕他服用第四次……”
徐清圆轻声:“不会的。”
她转移话题:“风若,你说,晏郎君来长安,是特意想看我吗?”
风若怨气无比地看她一眼。
他眼睛里写着“你说呢”。
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怂恿晏倾去接受徐清圆——若是没有徐清圆这个因素,晏倾不会走到这一步。
与上华天割裂、好好地在长安当着大理寺少卿,不用服药,不用生病,虽然害羞多了些,虽然不爱说话了些,但那是多么好的郎君啊。
徐清圆垂下眼思考。
徐清圆说:“你与我多说说晏郎君的事,好不好?”
风若:“他哪有什么事?他的事你不都知道?”
徐清圆轻声:“可这几个月他与我分离,他的事我便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吗?”
风若微有些不自在,目光躲闪开,幸好徐清圆没有和他计较。
徐清圆一直知道风若会背着自己联系晏倾。
风若嘀咕:“我没说谎啊,他其实确实没什么事,他问的最多的就是你啊。问你有没有好好吃饭,问你胖了瘦了,问你每日在做什么,问你读了什么书……”
徐清圆认真地听着风若这些话。
她还在心中自动转换,将这些话转为晏倾的口吻——他那样温和的、细致的、不急不躁的口吻。
过了许久,风若没话说了。
二人到了晏府门口,徐清圆扭过脸,和风若说:“那我违背他的意思一次,去看看他,好不好?”
风若没明白,眨眨眼。
徐清圆微笑,轻声:“客栈多冷啊,一个人待着多孤独啊。我去给他送床被子,好不好?”
风若目光一亮。
风若又犹豫:“可是郎君说不应该大张旗鼓,万一被人发现……”
徐清圆也有点儿犹豫,但她决定喝杯酒,给自己壮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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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地段的客栈中最少人住的一间客舍中,晏倾刚洗漱过,再服用了点朱有惊给他的药,靠着床柱缓神。
朱有惊忧心忡忡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殿下,你不肯留下,非要长途跋涉,那就把这种新研制的药带走试一试吧。这药能麻痹你的精神,短暂欺骗你的身体,让你有精力去做事……就是可能会有些不好的作用。你试一试吧。”
晏倾坦然接受了那新药。
他已经习惯自己是朱有惊的药人,帮朱有惊试各种稀奇古怪的新药。
这一次的新药……晏倾抚着心口,咳嗽两声,将自己身体的异常记下来。
服了药后浑身燥热、心跳过快、冷汗淋淋,整个人有一种焦虑,想做些什么,但确实有了精神,也确实不再吐血疲惫恶心头晕……这点儿异常,比起往日那些药对身体的伤害,已经好很多了。
晏倾不禁默想,若是他有幸活着回去,得告诉老神医一声,新药的研制方向,也许这一次走对了。
为了压制身体的那股异常烦躁,晏倾开始盘算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但是想着想着,他思绪便飘飞,想到了徐清圆。他开始回忆今日傍晚时看到的徐清圆,她的一眉一眼,衣襟上任何一点皱褶,每一次泪光点点,每一次翘唇而笑……
晏倾回过神。
他想难道这新药会扰乱人的思绪,让人无法集中精神?
这也得告诉朱老神医一声。
他重新想自己的正事。
又很快重新走神到徐清圆身上。
如此往复几次,晏倾汗入眼睫,面颊滚烫。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微微怔住,始觉得这药性的副作用实在古怪得过于强大……
就在他努力定神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儿窸窣的、非常不寻常的动静,从窗口那边传来。
晏倾停顿片刻,听那处声音仍断断续续,他眉目敛下,讶意连连。
他今日不过初来长安,连手下都特意驱散,长安那些人便反应了过来,开始监视他?这似乎过于快了,而且……晏倾听了那动静听了一会儿,越听越狐疑。
这世上有这么蠢笨的监视者吗?
还是……如此小瞧他,不将他当回事,派来监视的人都这么大意,毛手毛脚?
晏倾披上半旧雪色外袍,他今夜确实情绪与往日不太相同,竟然生出倦怠,不愿为了一个笨手笨脚的毛贼特意束发。
晏倾走向窗口,烛火擦过衣袖口,照着他微红的脸颊,略有润意的眼眸。他离窗子越来越近,听出外面的争执声越来越清晰。
但是,这声音……
晏倾面有古怪。
他听外面两人小声吵——
“你、你不许松手,不能离开。”
“是你说要进去的,这会儿又不肯了?”
“哪有大家闺秀翻窗的……我怎么知道你是把我丢在这里就要走?而且晏郎君睡了怎么办?”
“里面烛火还亮着呢!”
“……不许走!”
窗内的晏倾再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推开窗户,细薄雨点和夜间凉意一同袭面。窗内烛火荜拨一下,窗外那立在瓦片上争执的两人,一同扭头看向他。
风若修长巍峨,抱臂长立,轻轻松松地站在屋瓦上,颇有大侠风范。面对窗边衣袂飞扬、长发半束的清俊郎君,他一点也不慌,还露出笑容打个招呼。
他旁边的小女子就很糟了。
徐清圆怀里被风若塞一床被子,被子比她人还要厚还要宽,她颤巍巍地从被褥后探出脸,妙盈盈的目光带着羞耻之意,与晏倾的点漆双眸对上。
gu903();她被迫站在瓦片上,一动不敢动。斗篷与风帽去了后,衣裙与长睫沾一点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