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妻子从屋外拉进了一个银发的男人,那男人一身道袍,约三十多岁,短短的胡子贴在下巴上,皮肤白得好似腊月雪,他听见妻子背着孩子与那道士说的话,但她没背着自己,却是极其残忍。
供祖,出自于那道士之口。
道士说:“观相,你丈夫根骨奇佳,当有一番作为,只可惜洪流之下,淹死了不少英才,若要供祖,自可保住他的神魂不灭,但夫人,你真的想好了?此事他自己可同意?有的人不愿离世,想尽方法留下,有的人却不愿留下,更想了无遗憾地离开。”
妻子道:“这事我做得了主。”
然后道士便言:“该是我向你家讨一口水喝,偏偏不是前一家口渴,也等不到去下一家,也算注定了。你且记着,买不起泡符的药水,只能用盐,待他死后,洗尽五脏,以盐裹身,风干七日若不腐,便可埋入盐坛之中,盐需没顶,桃木为塞,红布封盖,如此,他的魂魄便能留存于世,照理来说,当能改一改周家的运势。”
妻子指着一旁盛水的缸问:“这个可能用?”
道士朝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模糊的周熠看去,啧啧摇头,不知是可惜他英年早逝,还是可惜他死也不得安宁。
道士喝完水后,叮嘱一句:“让你家后世之人记得,不可错信其他道法,若这位已经不受控制,别娶鬼妻,别养鬼子,别送金银,坏了规矩便遭反噬。”
妻子连连点头,道了句:“晓得了。”
道士走后没多久,周熠便死了,死后浑浑噩噩一段时间,才知道他一直藏着护着的金杯盏被妻子卖了买盐了,剩下的银钱,供给长子与次子读书用。
那杯盏周熠留着,是因为他对西齐还有念想,他曾也想在朝堂大展宏图,匡扶正业,后来流离他乡,连当铺都没有,直至生活稳定,也无需典当。
他的病,一个金杯盏救不了,但金杯盏买得起盐,能叫孩子读一两年书便够了。
再后来,周熠的孙子出世,两个孙子一个叫周守君,一个叫周守义,有一日子夜周熠突然发现自己能化形了,还见过那两个贪玩不睡觉夜里跑到院子里捉蛐蛐儿的兄弟俩,他们见过一面,但是周守君与周守义不认得他,以为他是个寻常问路的,多说了几句话。
两个小孩儿白日在书斋内没听懂的问题,周熠给了较为完整的回答,逗得他们高兴,屋内已经年迈的妻子夜里觉少,听见声音将两个孩子打回了房间睡觉,周熠隐去了身形,他看得见妻子,妻子却看不见他。
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至少过了中年的妻子,再也算不上美丽端庄,不过她一生不曾再嫁,叫周熠始终难恨。
时光荏苒,周守君与周守义两人考取功名,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成了天赐王朝寒门子弟考取功名的首例,妻子已经再难支撑,死前才将周熠尸骨所埋之事说出,周守君与周守义是奶奶一手带大,聪明听话,搬去燕京之后,也将周熠的尸骨带了过去。
如此一供奉,就是这么多年。
周守君得知家中原来还有一个西齐的御赐之物,有特地叫人去查过,查了两三年再难找到,却在一次外出公干的时候,于一家当铺的展柜中发现了金杯盏,兜转几十年,这杯盏再度回到了周家,被周守君埋在了周熠的院落里,算是还给他了。
周家子孙也算孝顺,但孩子小的时候都挺调皮,知道家中有一个没门的院子,也有小孩儿偷偷爬进来玩儿过,有往里面扔石头的,有往里面扔玉佩的,后来还有一个小孩儿与他娘置气,将他娘最爱的玉镯子扔进了院子里,从此之后,那些值钱玩意儿再也找不到了。
周熠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那小孩儿的娘最后没找到玉镯,狠狠打了小孩儿一顿,小孩儿的哭声嚎得整个院子都能听见。而那玉镯是真的漂亮,所以他第一次见到吓哭了的顾定晴时,便告诉她玉镯被扔到了哪儿,让她自己挖出来,哄她别怕。
顾定晴……
是和周熠妻子完全不同的人,非大户人家出生,长得也不算漂亮,性子不端庄,反而过分活泼,但她与妻子不一样的是,她所有的想法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叫周熠一看就懂,无需猜测。
百年……实在太孤单寂寞了,一个真诚且鲜活的人摆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放着明亮的光芒,每天守着子夜就等他出现,喊的最多的话便是‘周熠’,只围着他,叽叽喳喳没个消停,周熠甚至能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哪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他真心感激,和喜欢这个人了。
“周熠、周熠!”
他喜欢顾定晴,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责任,也不是同床共枕水乳交融的熟悉,更不是朝朝暮暮日日相见的习惯。
是第一眼惊讶,第二眼惊喜,第三眼便再也无法挪开的喜欢。
是配合她幼稚的谎言,是陪她玩儿无聊的游戏,是为了哄她开心费尽心机,是只要看见她笑便忍不住高兴,是放不下,是舍不得,是不愿意。
若他是人,求也想求来。
可他不是人,这么可爱的顾定晴,他又怎么忍心去耽误对方,害了她的一生呢,怪只怪他生前未得所爱,死后爱而不得。
顾定晴房中的最后一截蜡烛融化,浅光灭了,人却躺在床上,一夜未曾合眼。
次日依旧很冷,秦鹿在房间里缩了半晌最后因为肚饿没忍住,还是出门了,不过一出门就见到了顾定晴却吓了她一跳。
这姑娘自打从周家出来后,除了想要带周熠出去玩儿偷偷出过门之外,其余时候都躲在屋子里不见人,这回主动出面,还在秦鹿的房门口不知等了多久,恐怕是有事。
秦鹿侧过身,让人进屋,顾定晴才低声道谢。
她眼神有些恍惚,眼下泛青,像是没睡好,进屋也没坐,就这么站在了桌边,因为风寒还未好全,所以声音有些沙哑道:“敢问小姐,是否已经见过了周熠?”
秦鹿没告诉顾定晴自己的名字,她便如此称呼她,不过顾定晴既然这么问,显然是昨夜周熠找过她了。
秦鹿没打算拆散他们俩,但世上没有双全法,唯有尽量做到彼此都好,对周熠好,是放他走,对顾定晴好,也是让她不要再痴恋一个鬼魂了。
哪怕周熠再好,他也是个死人,并非人人都是梁妄与她秦鹿,人人都能死而复生。
秦鹿点头,实话实说:“我是见过他了,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顾姑娘明白吗?”
顾定晴点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她脸色难看,但却勉强笑了起来:“我明白,他已经与我说清楚了,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徒留下来也不会开心的,我只想要周熠开心。”
秦鹿心疼她能设身处地,为顾定晴倒了杯水。
顾定晴没喝,摇了摇头又说:“小姐说……你们还要对付国师是吗?”
秦鹿见她主动提起国师,眉心微皱,顾定晴继续道:“我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所以也听过他说一些话,他有**书,其中有一个法子可以叫人忘却一切烦忧之事,请小姐可怜我,周熠若走,我定会难过,不如把这一切都忘了,反而都好。”
秦鹿却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道术可以让人忘却烦忧的,如若有,梁妄早自己用了。
不过梁妄在世不过百年,也未必什么都懂,他师父留下来的那么多书他也未尽看完,秦鹿点头:“我若捉到国师,必会捣毁他的私宅,里面要是当真有本道书,上面记载了让人忘却烦忧的法子,我会拿来给你的。”
顾定晴见她答应,颔首道谢:“多谢小姐了。”
说完这话,她就走了,留着秦鹿看向那杯已经冷了的茶,忽而明白过来今日的顾定晴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她的眼中毫无光彩,心如死灰般,或许正因如此,才想要忘掉一切吧。
第41章百年金盏:十八
午后秦鹿去找梁妄,见梁妄正好要出门,谢尽欢说燕京里有一处墨香社,画了大图贴在了诗社门前宣传,今日是往来文人比字画,有些文人没占到好位置,作品都挂在了街边上了,颇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