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颠簸,秦鹿想他一定是睡不安稳的,现下才算是真的休息了,所以秦鹿进房间,他也没察觉。
秦鹿站在屏风边看了一眼床上,阳光正好落在了床尾,将房内照得有些升温,她转身离开,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秦鹿让两个茶楼里的人帮忙抬了个冰鉴进来,动作要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头旁,又用白瓷碗装了两个洗净的桃子放在冰鉴上,等梁妄醒来了就可以吃了。
屋内有窗帘,拉上便能遮阳,光芒暗了几度后,秦鹿端着个矮凳子就坐在床边,冰鉴那处传来的凉意隐隐贴上了皮肤,她单手撑着眉尾,就这么歪着头看向梁妄的睡颜。
唯有他睡着了,秦鹿才觉得他们近了许多。
这回弄坏了陈小姐的身体,恐怕回去少不得要挨罚了,其实她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这种事儿了,时间一长,没个人提醒,她都快忘了这具身体原本就不是自己的。
秦鹿的身体,早就在不知第多少场战争中被人踩踏成烂泥了,能如陈小姐这样,在乱世中还能保存完整的人,很少,她甚至记得自己再次碰见梁妄时,都不知道自己早就死了,街上那么多死人,大家都能瞧得见彼此,记得自己死了的人,又有几个呢?
那些零散的回忆,终究在秦鹿闭上眼睡过去时,全都封住。
秦鹿睡得很快,头往胳膊上一靠,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她就睡熟了。
梁妄侧靠在床上,睫毛卷翘,双眼慢慢睁开,正瞧见秦鹿那张离自己不远的脸,侧过脸压在胳膊上的睡颜,这一眼有些停顿。
梁妄很少见到睡着了的秦鹿,早年时候她做事很拼,那时又是战乱之后尚未平息的几十年,阴阳界中琐碎的事情很多,归来时时常会累到躺在门口就睡过去了,还是梁妄把她给抱回房间里的。
那时他没细看过,现如今看来,没了那些古灵精怪的表情,也没了张牙舞爪的性子,单单是如此这张脸,一如陈瑶睡在了他的跟前。
梁妄起身,伸手扶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下了床,将秦鹿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如此这人也没醒,受伤的那只胳膊平放在床侧,梁妄掀开袖子看了一眼。
伤口裂开没有愈合,只有一点儿血迹粘在边上,她的身体特殊,流不出多少血来的,恐怕这伤口也早就不疼了。梁妄从袖中取出约莫掌心大小的药罐,无名指于罐中取了点儿药膏出来,涂抹在伤口周围,才将那块皮肤生肌,一条一指长的伤痕,肉眼可见的愈合了。
涂好了药,他又将秦鹿额前的碎发拨开,贴着皮肤的几根粘着汗,梁妄瞥了一眼,心安理得地在秦鹿肩头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起身,从碗中拿了个桃子,出了房间。
日落西山时,秦鹿醒了,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梁妄不在,立马下了床,她伸手摸了摸胳膊,受伤的地方已经愈合,想来是梁妄做的了,她会躺在床上睡,恐怕也是梁妄抱上去的。
秦鹿出了房间,在二楼找了一圈没看见人,楼下唱书的闫先生与说书的许先生换了班,刚唱了两句,秦鹿下楼刚好就看见了梁妄微微靠在矮桌边上,手中逗着天音玩儿,听着闫先生唱郎情妾意的一小段戏文。
屋外因为晚霞橙红一片,薄光透过窗户落在了梁妄的银发上,秦鹿连忙走过去,毕恭毕敬地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低声喊了句:“主人。”
“醒了。”梁妄抬眸朝她看了一眼,随后说:“既然醒了,那就回去吧?”
秦鹿怔了怔,忽而一笑,点头道:“好,我这就让谢尽欢准备马车。”
梁妄见她刚来又小跑开的身影,嘴角没忍住勾起了浅浅的弧度,翻手羽扇落入手心,轻摇出微风,小二扫完了地,又见桌上还有一些瓜果皮屑未收拾,走到梁妄桌边时,瞧见他桌边放瓜果皮屑的盘子里就一个桃核。
小二大着胆子问:“贵客觉得,这桃子甜吗?”
梁妄瞥他,小二道:“是邻镇的老汉种的,说是想卖入我们茶楼来,供给每日听书喝茶的人吃,贵客身份不凡,您若觉得好,我们便进些进来。”
梁妄轻轻点头,小二才笑着说好,捧着桃核下去了。
秦鹿睡了一日,谢尽欢教贪贪下了一日的棋,他以往见到贪贪,时常都是匆匆一瞥,难得能与她共处一间几个时辰,谢尽欢早就满足了,这个时候秦鹿再跟他伸手要钱,他也必能答应的。
替秦鹿与梁妄准备好了马车,谢尽欢便出门送人了,梁妄坐在马车内,秦鹿驾车,两人走时,谢尽欢微微鞠躬,等马车没影儿了,他才眯起双眼看向已经落了一半的太阳,要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还是他庙小,留不住大人物,否则在这儿多睡一日又如何?
他还能与贪贪多聊一聊,再给他个三五年时间,他一定能与贪贪找到共同话题的!
秦鹿与梁妄回到了无有斋后第二天,梁妄出门去秦戏楼听戏,把秦鹿关在了书房里,命令李玲珑监督她读书,非要把那《道者阴阳》给从头到尾背下来才可,否则不许出门玩儿。
秦鹿睁大了眼,心里有些委屈,李玲珑就站在一旁双手环胸,早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等梁妄走了,秦鹿才敢指着他方才离开的方向,略微拔高了点儿声音道:“这男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昨天还给我治伤,还将床让出来给我睡,今日怎么突然就要惩罚了?不是都消气了吗?!”
李玲珑听秦鹿这般说,摇了摇头道:“秦姑奶奶,道仙是为您好,这书背下来,对您有益无害的。”
“我要是个背书的料,这几十年下来早是状元之才了好吗?!”秦鹿愤愤地往红木椅子上一靠,再看向放在自己跟前的纸笔,还有一本古老的旧书,心里难受得很,长叹一声趴在桌上,她双腿蹬了蹬:“我就是个匪,能学会识字已经不易了,难道还要学富五车吗?”
“学富五车用得不错。”李玲珑非常不给面子带着点儿看戏般鼓掌。
得了秦鹿一瞪眼,李玲珑不说话了,捂着嘴干咳一声,于书架上取了本书,绕到一边看去,只留了一句:“一个时辰后抽背第一卷。”
“就知道瞎折腾人!衣冠禽兽!”秦鹿低骂一声,气恼地翻开了书,瞥了一眼卷一内容,见李玲珑看书看得起劲,没好气地扬起声音打乱对方道:“符者,执天文地印,天之所兴,必先赐以福瑞!!!”
李玲珑伸出尾指掏了掏耳朵,对秦鹿这等行为,耸肩以对。
事实证明,秦鹿的确不是背书的那一块料,七日过去,她也只能背下第一卷的前三章,在李玲珑那边磕磕碰碰勉强过关,却是不敢立刻拿到梁妄跟前丢人现眼的。
大暑将过,无有斋内荷塘里的荷花谢了大半,只有几朵盛开的还在碧玉圆叶中夹缝生存,这天还是很热,梁妄一连出去了好几日,今日不想出门了,就靠在凉椅上吹风小憩,手上盘着两日前在街市上花重金买回的核桃。
午后秦鹿将裙子别在腰间,遮住了大腿根,露出了一双白花花的腿从梁妄跟前跑过,梁妄本来还有点儿睡意,忽然看见一抹光,那一瞬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回头一想不对,猛地坐起来朝长廊那边看去。
果然,秦鹿就是露腿了,还没穿鞋,裙摆只这到膝盖上方一些,梁妄对着秦鹿的背影喊:“怎么不穿鞋?!裙子放下来!成何体统?本王看你是想讨打吧?!”
秦鹿一转弯就消失在长廊另一侧的拱门后,声音远远传来:“王爷您别看,非礼勿视。”
梁妄站起来,本想朝秦鹿那边过去,恰好这时一只灰蓝羽毛的鸽子落在了长廊边,鸽子被养得肥胖,脚上还挂着个信桶,梁妄瞥了一眼秦鹿消失的拱门处,摘下信桶,打开信纸看了一眼。
秦鹿见荷塘里的莲蓬长得好,下水采了点儿莲蓬上来,窝在小厨房内剥莲子,取莲心,无有斋的厨房底下有个小冰库,她又用玉碗装了点儿冰块来,两片粉嫩含香的荷花瓣铺在了上头,剥好的莲子白玉珍珠似的堆在了荷花上。
这个时节桃子长得正好,软桃入口香甜,秦鹿取了桃肉,又将锅里煮好了的糯米丸子与桃肉拌在了一起,因为够甜,她也没浇蜜,只是将化了的奶糕舀了两勺进去,然后端着这两样往书房方向过去。
秦鹿来时穿了鞋,裙子也放下来了,带着点儿小跑,把东西搁在桌上才笑着说:“王爷尝尝,消暑的。”
“你还记得你是个女儿家吗?”梁妄瞥了一眼莲子与桃肉丸子,问了句。
秦鹿点头:“记着呢,下水不好穿鞋不是?”
桃香四溢,梁妄端起碗尝了一口,因为几乎没加任何配料,入口是原汁原味的桃子味儿,糯米丸子也煮得刚好,软糯弹牙,加奶糕是西齐人的吃法,北迹不这般用,倒是附和梁妄的口味。
秦鹿这般讨好,无非是《道者阴阳》背不下来,已经在无有斋里关了七日,再这么下去她就得憋得上房揭瓦了,所以才找个事儿做,伺候好梁妄的口舌,想换点儿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