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林若秋是从日薄西山的没落伯府里出来的,因了她的缘故,如今府里还算稍有些名气,可到底也比不过那些底蕴丰厚的世族,更别说给皇帝提供恤助了。
皇帝见她神色忧郁,不禁问道:“何事伤神?”
林若秋道:“唯恨妾父平庸,不能为陛下效汗马之劳。”
楚镇揉了揉她的头,笑道:“永昌伯府将你送到朕身边,便是最大的功劳,若无你,朕此生恐怕都无欢笑可言了。”
林若秋这人最经不起表扬,别人一吹捧她就飘飘然了,明知道楚镇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她还是忍不住两眼冒星地问道:“真的吗?”
“是真的。”楚镇将她抱到膝上,神色笃定。
一定要用一个词形容的话,他想只能是枯木逢春。若秋进宫之前,他可不就跟飘在死水上的枯木一般么(身心皆是如此),倒是这女孩儿仿佛一阵春风向他吹来,从此他身边才有了欢声笑语。楚镇原本对魏太后自作主张的举动十分不满,如今却发觉那可能是魏太后平生所做的唯一一件善事,若无那次平平常常的选秀,他怎能从人海茫茫中寻出她来——百年修得共枕眠,缘分这种事可真是说不好的。
林若秋听了这番声情并茂的话,早就羞得捂着双耳。皇帝若生在现代,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朗诵诗人,这么懂得煽情的艺术。不过,尽管是这样老套且俗气的情话,她听了却觉得心头怦怦直跳,恨不得抱着他大亲一口。
她想自己真是没救了。
曾经的忠勇侯府此刻已焕然一新,新的匾额,新的房梁,就连门口那两个石狮子都请人重塑过。哪怕已荒疏多年,仅凭这副新气象也该叫人知道,忠勇侯府是绝不会垮的。
李蔷从镜子里窥见来人,默默地将手中木梳放下,轻声问道:“陛下答应了么?”
李清木然点头,“答应了。”
李蔷说不出话来。大哥李海进宫讨旨的时候,她既担心皇帝会驳回请求,那便等于她最后一丝维护颜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可如今皇帝已然答应,李蔷同样高兴不起来,她太知道里头的缘由——皇帝绝非由于对她的喜爱而纳她为妃,她这趟进宫,结局无非是老死宫中而已。
谁会喜欢她这样的脸呢?李蔷看着面前二哥风姿秀逸的面容,每看多一眼,便愈添一份愧怍。
她蓦然道:“我早说过不必理会我的终身,便是送我去白云观中当姑子,我也甘心情愿。”
李清急道:“这是什么话,父母亲泉下有知,便眼看着你这般作践自己么?”
“什么是作践,此番进宫和做姑子又有何异?”李蔷冷笑道,“二哥,你不会以为凭我这张脸还能争宠吧?”
她缓缓抚上细纹密布的脸颊,西北多年的风沙摧毁了她的岁月,明明还是青春年华的少女,却已和老妇人差不多了,她这样的人进宫无疑是个笑话。何况听说宫中淑妃正得盛宠,儿女双全,她拿什么去跟人家争,又何必要争。费劲千辛万苦从北狄人手中逃回来,难道只为陷入另一个牢笼中去?
李蔷只觉得无限悲凉,长兄如父,她自然不会不听李海的,可是,李海难道真的为她好么?她从他眼中看到的唯有潜藏的野心,而非对于一家子兄弟姊妹的关切。
李清听着那尖锐的声调,只觉惶惑难安,唯有喃喃安慰道:“小妹,不要紧的,陛下并非重色之人,如今咱们家里立下大功,他更不会亏待于你……”
李蔷早已收起怒容,脸上显出几分落寞来,“说得好听,什么顾虑我的终身,大哥无非是要我进宫做他的喉舌罢了,可陛下谨慎,哪里是能轻易打动的,只怕他愈如此盘算,陛下愈会避着我、防着我。”
李清沉吟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那么,你便无须理会他的算计,安心度日便好。”
反正是清修,在哪里不都一样?李蔷惨然一笑,蓦地问向对面,“陛下已经下了恩旨,命大哥承袭父亲爵位,这忠勇侯府也赐予他居住,二哥,你便甘心袖手么?那舆图你费了不少力,如今却被大哥一人占去,你怎能任他如此?”
李清面对她如芒刺一般的目光,身形仍是笔直矗立着,沉静道:“大哥乃家中长子,由他负责重振家声,自是理所应当。”
“可父亲生前最看重的却是你,”李蔷叹道,“二哥,你这样畏惧进宫讨赏,到底是不敢面对陛下,还是不敢面对她?”
李清沉默半晌,轻声说道,“若你有空得见那人,就代我向她问好。”
“然后呢?”李蔷紧紧盯着他,“她已经是皇后了,难道你还不肯死心,还想怎么样?”
是啊,他还能怎么样?打从宋家接下圣旨,而他负气离开京城之日起,两人便完了。这么些年过去,从前的回忆仍历历在目,可她还记得他么?或许她以为他早已死去,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归来,可会有一丝欢喜之意?
李清面上一片茫然。他恍惚记得自己当时想带宋韵离开,可被她拒绝了,那时候的她口口声声父母之命君臣大义,勉为其难做了太子妃,后来更登上皇后之位,高处不胜寒,她心里可曾后悔过?
若这时他再提出想带她走,她,可会答应?
第90章担忧
李蔷进宫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众人皆没当一回事,都知道陛下养着这李家小姐不过是当摆设用的,既无争宠之可能,也无望染指宫中权柄,自然不存在威胁。
然而令赵贤妃等人意想不到的是,李蔷甫一进宫,皇帝便赏了她婕妤的位分,又赐居昭阳殿,这般荣耀委实令人瞠目。须知那昭阳殿从前是魏昭仪的住所,魏氏的气焰从前有多么煊赫,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若非林氏后来居上,只怕这宫里还是魏家的天下哩。
赵贤妃当即便气得咬牙切齿,“她算什么,也配选做婕妤?从前的魏氏一入宫封为婕妤就罢了,到底有太后娘娘作保;林淑妃如今这样得宠,刚进宫也不过是个小小选侍呢!”
她居然一反常态地为林若秋说起话来,川儿都大吃一惊,讪讪道:“许是这李婕妤有何过人之处罢。”
赵贤妃柳眉倒竖,“过人在哪儿?老丑且不说,还是个半瞎子,本宫瞧陛下这回倒真是瞎眼了。且就算位分上优容,何以许她住进昭阳殿?林淑妃生了皇子都没住进去,还是在琼华殿那破落地界上修修补补,这李氏倒好,一来就什么便宜都占尽了。”
川儿只得缄默不言,候她怒气平息了些,方才讪讪道:“那,您打算怎么办?”
总不至于一来就给李氏一个下马威吧?李家既是老臣,也是新贵,站在这风口浪尖上,贸贸然动手显然是不相宜的。
赵贤妃冷道:“淑妃都不急,本宫急什么,自有人该操心去。”
她料想林若秋向来以出身为卑,又心窄好妒,想必不会与这李婕妤善罢甘休。至于她自己,也须好好留意一番,虽说男子皆重色,保不齐这李氏工于内媚,别有些惑人的招数,那她可得仔细提防才是。
林若秋得知赵贤妃为她“打抱不平”的消息,险些笑出眼泪,她再想不到赵贤妃也有跟人同仇敌忾的时候,难怪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虽没把李蔷当成敌人,赵贤妃却将她视为半个盟友呢。
其实林若秋对于李蔷获封婕妤之事并不意外,更谈不上嫉妒,因这本就是皇帝事先与她商量好的。
楚镇的意思很明白,他既不打算召幸李氏,那么李氏日后也难有迁升之机,为此,自然要在一开始就给足李家足够的颜面,如此,就算李蔷进宫后遭人冷落,李家也无话可说;再则,楚镇的后宫虽一向平和,可也保不齐有那鬼蜮心肠之人,从前的魏氏就是个例子,如今虽瞧不出什么,可林若秋甫生下皇子,又晋为淑妃,难免有人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分散视线,也为了更好的保障她们母子的安全,楚镇才使了招祸水东引。横竖李家正在如日中天之时,楚镇索性再添上一把火,让它烧得更旺些。
至于这般是祸是福,则全靠李家人自己去评判了。
林若秋对于帝王心术半懂不懂,不过她本就没将皇帝想象成纯洁无瑕的大好人——要坐稳天子之位,可不是靠诵经念佛就能办到的。就算皇帝偶尔流露出些狡猾心肠,林若秋也不以为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