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一汪深潭,水寒凉刺骨。
厉随赤裸上身泡在其中,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被水浸湿的黑发凌乱贴在胸口,越发显得整个人苍白妖异。
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向岸边的江胜临:这回多久?
一个时辰。比起上回毒发,又多了一盏茶的时间。
厉随飞身跃出寒潭,扯过树梢上的黑袍罩住身体,赤脚踩过枯枝:不妨事。
江胜临在心中暗骂,你我谁才是大夫,你说不妨事,就不妨事了吗?
厉随又道:至少赤天要死得比我早。
江胜临无奈:除了赤天,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也比比长寿?比如清虚观的三位长老。个个雪白的胡子拖到胸口,感觉像是已经活了两百岁,吉祥如意得很。
他们与我无冤无仇。
不如我让清虚观尽量得罪一下你,看能不能激发斗志?
厉随穿好衣服:不好笑。
江胜临答,不好笑就对了,我若能说出好笑的故事,还苦叽叽地治你作甚,不如去那黄花梨大马车里给祝二公子讲故事,想必现在已经攒够了银子在江南买房买地,当富贵地主,娶八个媳妇。
厉随被他吵得心烦: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丢进寒潭。
江胜临:算了算了,我若气坏谁如意,而且伤神又费力。
半山腰燃着篝火,一堆堆连在一起,像一条红色跳跃的龙。
厉随回到山道时,踢雪乌骓正靠在树旁来回踱步,摇着尾巴喷响鼻。
虽然用一脸喜色来形容一匹漆黑的马有些怪异,但厉宫主觉得自己这匹马,看起来确实心情挺好的。
众人在三日后抵达了白头城。
祝府钱庄的掌柜老早就守在了城门口,一见到自家车队,便疾步笑迎上前:二公子,章管事,这一路辛苦了。
倒不算辛苦,就是坐得浑身酸疼。祝燕隐看着他身后乌泱泱许多紫衣人,这些都是钱庄的伙计吗?
钱庄掌柜赶紧解释:咱们的人都在城里,那群人是天蛛堂的弟子,听说是来迎厉宫主的。
祝燕隐更吃惊了,因为根据他这一路观察,绝大多数江湖门派见到厉随,都是避开走的,基本处于虽然想攀附但是又不想立刻死所以还是离远些的状态,主动正面撞上来的,天蛛堂算是第一个。
钱庄掌柜见自家公子像是对这件事感兴趣,就继续说:天蛛堂的堂主名叫潘仕候,今年四十八岁,人还不错,就是总吹牛,最爱吹他与万仞宫厉宫主关系亲近,还说两人多以叔侄相称。
祝燕隐问:天蛛堂的弟子多吗,他们怎么没参加武林大会?
放在西北一带,算是大门派了,潘仕候在江湖中的地位也不低。钱庄掌柜道,这回是身体不好,病了三五月,所以才没去金城。
潘仕候此时正被家丁扶着,额上有薄薄一层汗,站也站不稳,看起来的确虚弱。
虚弱成这样还要来城门口等,可见有多重视厉随。
但很明显,厉随不怎么重视他。
丐帮长老与潘仕候交好,走过来悄声提醒:万仞宫的人今晨选了西侧山路,怕是要直接绕去翠河,不会进城。
潘仕候听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还要硬撑着面子:刘长老误会了,我是来接武林盟各位朋友的,家中已备好水酒宴席,还请诸位不要同我客气。
第11章
祝燕隐看着一脸衰样的潘仕候,实在想不出他与厉随叔侄相称的美好场景。主要是因为厉宫主的气质实在太魔头了,往那一站就是大写的六亲不认,不像侄儿,像天蛛堂的爹。
城外山道,万仞宫的弟子正在生火煮饭,江胜临拿出一根胡萝卜,溜达过去喂踢雪乌骓。
厉随不悦:我说它最近怎么胖了,原来是你手闲。
江神医惊呆,你这人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半个月一共就喂了两次。
踢雪乌骓心不在焉地嚼着萝卜,思念豆饼。
厉随替它梳开鬃毛,又拍了两把马头:你回城吧。
江胜临:你在同马说话?
厉随冷冷一瞥。
江胜临举手投降:行,我回城替你去看潘掌门。
厉随把马刷丢回桶里,转身去了另一头。
江胜临心想,这是什么狗脾气。
若哪家江湖小报此时重金求稿,有个脾气很狗的朋友是什么体验,江神医可能会谢邀,然后匿名写它个十万八千字。
钱庄里,祝燕隐舒舒服服洗澡吃饭,又小睡了一阵,醒时外头天还亮着,隐约能听见街上的车马人声,像是极热闹。问了掌柜才知道,原来是潘仕候在摆流水席,招待武林盟众人,桌子从天蛛堂一直摆到草树街,排场铺得大,连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祝章道:江神医也在天蛛堂,说是明天再回咱们钱庄。
那今晚就不用针灸了。祝燕隐想了想,又问,白头城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待到那些江湖人散了,我们也出去散散心,在家睡得骨头都软了。
掌柜笑着说,公子久在江南柳城,此番来了西北,自然得看些稀罕的。白头城最有名的景致,就是城外的虎啸峡,水流远看似银白锦缎,奔涌至途中又突然垂直落下,引得峡谷中巨浪滔天声如虎啸,壮阔雄浑。
祝燕隐被说得心动:夜晚也能看吗?
能,怎么不能。掌柜道,今晚月色好,银白的盘子落在缎中,比白天更有看头。
祝燕隐拍板:行,那等天黑后,我们便去虎啸峡!
另一头,草树街的宴席一直到夕阳西沉才散。
人人酒足饭饱,满目杯盘狼藉。
江胜临在酒宴上坐了一个时辰,潘仕候只被家丁扶着,颤巍巍过来敬了两回酒,却只字不提求诊一事,实在怪异得很。毕竟这么大一个神医还是很值钱的,摆在江湖上得被万人争着往回抢。
左思右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不想活了,可天蛛堂家大业大,潘仕候日子过得好好的,应该不至于突然寻死,那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性,病是装的。
城外山道。
潘仕候站在篝火旁,这阵倒是不用人扶着走了,就是脸色不大好看与身体无关,与江湖纷争有关。
厉随看着他,皱眉:你装病?
潘仕候讪讪道:是。
潘仕候紧张得干吞了一口唾沫,对这位贤侄怕得很,没比其余江湖人强到哪里去。在原地杵了半天,才又道:我若不装病,就得去金城武林大会,那万盟主定会让我去万仞宫请你,你又不会见我,失面子。
厉随:
夜半风寒,吹得人骨头缝也冷,待久了怕是会冻病。
厉随心里摇头:你回去吧。
我来是有要紧事情要说。潘仕候赶忙道,尚儒山庄有古怪。
厉随问:什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