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平步青云的学士太有威严了,而这样前半辈子落魄,后半辈子腾飞的人才更有说服力。
这次管家骤然以意欲之罪把人抓起来,态度强硬,丝毫没有顾忌天下学子的感受。
舒云宜不由朝着最坏的方向想去。
明真先生在做一件大事。
她是知道的。
自懵懂时便跟在他膝下读书识字,到了如今已是十多年的光阴。
一开始他在舒家还能安安稳稳地坐着,可到她六岁之后,老师每年至少有半年都是在外面的。
天不亮就出门,深夜而归,有事一出门就是一两个月。
直到五年前,他带回了玄子苓,交给了自己的忠仆玄大叔抚养。
而那一年,太傅挂印辞官,官家百般挽留,奈何根本阻挡不住太傅南下归隐。
那一年,京都同样血流成河,科举舞墨一案,震惊大尧。
谁也不知道,太傅离京前一晚曾深夜到访舒家,和王来招彻夜详谈,直到东方即亮。
太傅走后,从来不动声色,闲适淡然的王来招大哭一场,之后消失了半个多月,这才带回了玄子苓。
她莫名有些不安。
“我去找太傅。”她忍不住站起来,焦躁不安地说着。
叶景行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明真先生此番入狱若不应公,而为私,是为何?”
他几乎锐利地问着。
舒云宜冷冷地看着他。
“明真先生被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徐徐引导着。
“去哪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去了?老师出门两天。”
“两天最远不过到渭河?渭河附近的事情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渭河到京都方圆百里,最近没有任何异样。”
舒云宜迷茫地看着她,电光火石间,有一点异样一闪而过。
“你知道太傅对当今官家而言是什么吗?”叶景行手中的竹笛扣在桌面上,淡淡问道。
“恩师。”
舒云宜谨慎地说着。
“当今官家幼年在冷宫长大,性格孤僻,幸得当时为国子祭酒少卿的江轩庇护,躲过先帝末年夺嫡大案,最后被太傅一路扶持登上帝位。”
叶景行不动声色地解释着,短短几句却带着意犹未尽之意。
“官家待他如师如父,敬爱有加。”
他咬着最后几个字,重重说道。
舒云宜脸色一变。
王来招和江轩在玄明堂不欢而散,太傅回去后明显脸色不好。
太傅体弱,这般大动干戈,身体必然受不了。
“太傅身边有黑衣卫贴身保护,乃是官家直属,独大尧独一份。”
舒云宜摇摇欲坠。
“可,可太傅性格必定不是牵连他人的。”舒云宜咬牙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为何不是这样的人,官家为他曾连杀十位御史,八位太医。”
叶景行浅色的眸子半敛着,冷淡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他而死便是他之过。”
舒云宜脑子混乱一片。
“可太傅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起老师,有想起当年第一眼见到太傅时的模样。
“老师说过,他最是心软,这才落到如今的境地。”
叶景行不说话,屋内陷入沉默。
“我想去试试。”良久之后,舒云宜坚定而清晰地说着。
能有救老师的一线生机,她都不愿放弃。
叶景行无奈地说道:“那便去吧。”
“太傅未必知晓此事。”叶景行笑了笑,“官家对太傅也是忌讳颇多。”
舒云宜抬眉看他。
“太傅白鹿学院出身,白鹿之人讲究修身平家治天下,出过数十位将领阁老,性情各异,但大多是为国为民之人。”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不然剑南道止战一事,我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
“太傅性格中庸,但官家暴虐,两人性格大相庭径,官家不少事情都是瞒着太傅的。”
叶景行眯了眯眼,眉眼弯弯,却不见笑意。
“满朝皆知。”
舒云宜震惊,听叶景行描述,君臣关系却是浑然一变。
她迷茫问道:“太傅不知?”
叶景行失笑:“你觉得呢?”
舒云宜沉默。
便是事前不知,事后定然是知道的。
都是活生生的人,突然消失在自己面前,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又如何不知。
“太傅常年病弱,一半是官家的责任。”
叶景行嗤笑,丝毫没有把官家放在眼里。
“所以此事太傅不一定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不管的。”
舒云宜眼睛一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板,扒住不放。
叶景行只是笑着没说话。
若是平日,舒云宜早就察觉他的异样,奈何她已经乱了阵脚,根本没发现。
“我这就去!”她心思一起,根本就按耐不住,起身就要走。
叶景行没有拦他,只是对门口的叶夜打了个眼色。
叶夜点头,转身找人看着舒云宜的马车。
“世子为何不与她明说。”叶夜折返回来的时候,眉心皱起,“她根本见不到太傅。”
“她性格坚定,认定了事情不碰过头破血流怎么会轻易放弃。”叶景行捏着笛子平静说道。
“邱贞那边如何?”他揉了揉额头问着。
京都草药一事,明真先生被抓一事,两件事情隔得太近了,凑巧到他不得不怀疑两件事情是否有关联。
“是宫内的人,回春堂也是背靠宫内的人,但每次查到边缘的时候,就会有人来打岔。”
“之前是章御史,然后是妙太医,现在又是明真先生。”
叶夜板着脸,沉默说着。
“我们查到明真先生前两日去的是药村,那着一副画像在问人。”
“画像?”叶景行倏地抬头。
“是的,但是当日结束后就烧毁了。”
“难道他也在查这个草药的事情,甚至可能知道真相了,这才被人推出来。”
叶景行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笛子。
“可这和官家有什么关系。”
“难道官家真的只是为了维护太傅。”
翅膀扑腾声在窗外响起,一只雪白的鸽子站在门口。
“宫中刚刚传来密保,昨日太子连夜进宫。”
叶夜拿出那张字条,轻声念着。
话音刚落,叶景行倏地抬头。
“太子!”
“正是,但是不知说了什么,但没多久番将军就带着黑衣卫来了。”
叶景行脸色极为严肃。
“但太子怎么会知道妙太医的孙子在玄明堂。”
叶夜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除非玄明堂有内奸。”他抬头,一张脸几乎能冻出冰来。
“去查。”他满脸杀气,“所有人都查。”
“是!”叶夜也是一脸煞气。
“你亲自把水淼带走藏起来,等风头过后再送进来。”
“让人去盯着那几个药村,不要打草惊蛇。”
叶景行捏着手中的笛子,沉默片刻。
“备马,去江府。”
舒云宜被拦在穆兰街衡门之下。
“回去吧。”高头大马上的番将军慢吞吞的声音。
“太傅病了,官家有令,谁也不准打扰。”
舒云宜抬头看着他,眉宇紧绷好似一根被拉紧的弓,坚韧却脆弱。
“老师真的是因为明真先生才被抓的。”
番海打量着面前柔软的少女,摇了摇头但态度坚决:“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送客。”
他策马而去,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舒云宜站在日光下,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身侧的拳头紧紧握着,强忍着才没有露出不安惶恐之色。
“呦呦,这是谁啊?”身后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舒家侯爷带了长长一堆马车,自己下了马悠哉地走到她面前。
他眉眼吊起,讥笑着:“不是攀上太傅了吗?怎么连麻生街都进不去。”
他自被迫写下分户书后,心中就憋着一团火。
之后又见玄明堂风风火火地过日子,气得整日睡不着,不曾想峰回路转,明真先生被抓了。
他一听到这事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舒云宜一见他就面无表情,敷衍地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走什么,不想救你老师了?”
舒长卿的话成功止住她的脚步。
舒云宜微微侧首。
“你老师可是得罪贵人了,不巧,这个贵人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得意地说着。
“谁?”
她扭头,露出急切之色。
舒长卿打量着她,眼睛微微眯起。
舒云宜是真的长得好,便是不施粉黛,浑身落魄,依旧有着一丝摇曳的风姿。
“你若是回来,我便告诉你。”
“不可能。”舒云宜矢口否定着。
“你嘴上说着要救明真先生,可连一点牺牲都不愿意。”他大声嘲讽着。
他上前,忍不住伸手摸向她的脸。
只是还未触碰到,就大叫一声,捧着手大叫着。
“一条狗到处乱吠,可是会被打死的。”
叶景行自众人身后慢吞吞走来,漆黑的眼珠落在舒长卿的眼眸中,嘴角含笑,眼底却是带着凝出实质的煞气。
“你若是去找温家找太子只怕不巧,这个时辰,太子应该在官家书房聆听教诲。”叶景行站在舒云宜声前,讥笑着。
“一条狗连主人什么时候在家都不知道,当真是不应该。”
他抬眉冷笑,锐利的眉眼含着日光,冰冷不带一丝笑意,令人望而生畏。
第51章水落石出反击起
“这事跟太子有什么关系?”舒云宜满脸焦躁不安,眉头紧皱。
两人如今站在河道柳树阴影下,焦躁的日光让空中中充满不安的情绪,聒噪的蝉鸣充斥在耳边。
舒云宜被一股股热浪逼得喘不上气来。
“若是明真先生只是因为得罪了太傅,才被官家抓起来的,那必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叶景行的视线从她急躁的脸上一闪而过。
“可老师已经被关进死牢了。”舒云宜憋不住火气,忍不住提高音量反驳着。
从来没有人进了死牢,还能出来的。
她说话又急又快,明显带了迁怒之色,眉宇间的火气再也按耐不住。
叶景行的视线落在她相互搅着的手中,手指甲在手指上留下红色的印记,触目惊心。
“可起因若不是这个呢?”
他冷静说着。
“什么?”舒云宜一愣,抬头看着他。
“明真先生,阴阳先生,还有太傅,在白鹿书院号称三绝,明真先生丹青,阴阳先生医书,太傅书法。”
“三人同窗十年,之后各奔东西,可多年来一直都有联系。”
舒云宜一愣,下意识反驳道:“没有的,阴阳先生最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太傅。”
“三人分道扬镳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在此之前三人一直感情深厚。”
叶景行解释着,说话间突然皱了皱眉,隐约闪过一丝疑惑。
“可老师之前和太傅已经决裂了。”她没有察觉到异样,不安地喃喃自语。
“太傅最重感情,十四年前与阴阳先生决裂,但这些年对白鹿学院却依旧照顾有加,与你老师更是有过命的交情,不会短短几日便反目成仇。”
“明真先生性格狂傲不羁,仗义执言,曾数次当真指责朝堂,甚至呵斥官家行事荒诞。”
“能安然走到现在,太傅的态度最是关键。”
“所以,你的意思是。”舒云宜黁里让自己冷静下来,平静说道,“只要有太傅在,官家就不会轻易动老师。”
“对。”叶景行坚定说道。
“那不是正好说明,太傅不愿再护着老师了吗?”她钻进死胡同出不来。
“你冷静一些,太傅若是对你老师起了杀心,明真先生活不过当夜。”叶景行神情冷静无情。
舒云宜一怔。
“中间隔了五天。”他伸出说来,“一定是这五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又恰好碰到太傅重病。”
“时机恰巧。”他意有所指地说着。
“太傅病了?”舒云宜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只是呆呆地重复着。
“嗯,昨夜高烧不退,太傅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沉珂多年,不易动怒,不易操劳,不易忧思。”
“他那日回去脸色就不太好。”舒云宜喃喃自语,想起老师屋内那半截衣裳上的血迹,忍不住抖了一下,“他还吐血了。”
舒云宜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理了一遍。
叶景行说得对,中间隔了五天,官家的脾气要想杀人便是留人一刻都按捺不住。
“所以是那五天的事情?”她清醒一点后说道,“老师人在外面,是他得罪了人?”
“不会的,太傅和老师决裂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明真先生的名号足以吓退大部分。”
“是他发现了什么秘密!秘密大到不得不要杀人灭口。”
她打了个寒颤。
叶景行把她神情收入眼底,了然说道:“你知道是吗?”
“你老师一直在做一件事情。”
舒云宜迷茫地看着他。
“我知道他有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皱眉,努力回想着:“老师从不与我说这些,但我隐约知道他再查一件要瞒着太傅的事情。”
“你老师有没有再找一个人?”
叶景行循循问道。
舒云宜想了想,犹豫说道:“老师以前好像在找一个人,但有一年他深夜回来后烧了一本书,之后就再也没找过了。”
那一年,他还抱着年幼的舒云宜大哭了一场。
gu903();这是王来招唯二的失态,舒云宜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