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傅知微终于坐不住了。
傅行下了国子监,和二三好友道完别之后,还没见着府上小厮的影子,就率先被一白衣少女拦住。
他眉头紧皱,想着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挡了他的去路,刚想出口训斥,然而待他看清白衣女子露在外面的一双凤眼时,忍不住惊呼出声。
“杳杳?”
“你怎么在这?”
最后一句被他刻意压低了嗓音。
傅知微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将傅行拉到国子监石狮子旁边立着的老树下。
这里恰好挡住街上行人的视线。
“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傅知微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怎么会?”
傅行的眼睛看向身旁老树斑驳的躯体,上面刻画一道道深褐色的纹路,急声反驳道。
“司矍出了什么事?”
良久,傅知微继续出声问道。
她的声音包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傅行低着头,没有说话。
国子监门口的行人不算多,来这里的要么是皇室的子弟,要么是京中的名门望族,但是街上的车马碾压地面的轱辘声依旧不绝,间或掺杂着几声行人的交谈,纵使烟火气不减,却还是压抑不住这方浓密树冠下积郁的沉闷气氛。
“回答我!”
傅知微拔高了音量,声音里隐隐含着颤音。
傅行抬起头,便看到眼前少女的眼眶红红的,嘴唇被她咬地泛白,似乎下一秒她就能哭出声来。
“欸,你别哭啊。”
他慌了神。
“司矍、出了什么事?”
她将哽在喉咙里的酸涩咽了下去,眨巴下眼睛,抖着声音执拗地问道。
傅行垂下头。
“他受了重伤,已经昏迷好几天了。”
听到这话,傅知微眼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扑簌簌地从那一双清冽的凤眼中滚落。
傅知微用手揉了揉眼眶,发现怎么也止不住,于是只得蹲下身子,顾不得自己公主矜贵的形象,埋着头发出小兽般绝望又细微的呜咽声。
傅行也跟着蹲了下来,迟疑好久,才轻轻将手搭在她脑袋上。
“杳杳——”
他担忧地唤道。
“你们、你们、呜呜——为什么,不跟我说。”
她口齿不清地说着,声音哽咽。
“没事的杳杳。”
他急忙解释道:“这些日子战局焦灼,益州城处,北虏被打得节节败退,呈溃败之势,益州城领军的将军阮靖率军趁胜追击,追了四天四夜,追至一山岭处,原想北虏残军难成大气,又见士兵皆面色疲惫,于是下令临着一山岭驻军休整。”
“每次交战,北虏的精锐均是不多,且往往他们折损的兵力不多,就开始往后撤,司矍早就有了疑心,但军中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气势高昂,没人将他的话当回事。只是这驻军之地两侧临着山岭,仅首尾可供军队进出,司矍不敢再怠慢,又禀告给阮靖,阮靖将军这才听了进去,知道中了北虏的计谋,火速让军队撤离。”
“尽管军队的反应快,却还是免不了一番恶战。司矍于千军之中救了阮靖将军,虽然受了重伤,但等他醒来之后,必然能坐到将军身侧的副将之位。”
“杳杳,会好起来的。”
身侧的少女肩膀一抽一抽,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抽泣,宛若没有听到他的话。
“所以——”傅行缓了语调,犹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就是你们都瞒着我的理由。”
傅知微抬起头,泪水黏在她的脸上,她也没有去擦,凶巴巴地说道。
傅行被她说得噎住了。
她用袖口抹了抹泪水,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将气撒到傅行身上,可心里还是气不过,磕磕巴巴地继续说道:“所以就算他死在外面了,你们也要瞒着我一辈子?”
父皇瞒着她,谢升平瞒着她,傅行瞒着她,所有人都在瞒着她。
或许,他们都以为,过了几年,她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就会将这个生死未卜的小侍卫抛在脑后。
长乐长乐,就这就是他们给她的长久的安乐吗。
活在愚弄之中,用她最爱的人的鲜血铺就她一生顺遂,无所顾虑与心安理得。
是了,她还不明白吗?
在他们眼中,司矍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侍卫,如若他的命能够换来那些毫无意义的功勋章,这也是一件不算得亏本的买卖。
谁在乎呢?
傅行说不出话,歉疚地看着她。
“表哥。”
她哭累了,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是又觉得自己异常清醒。
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傅知微收拾好面上的泪水,看着傅行一字一句说道:“之前你不是问我去不去北疆吗?”
“现在我告诉你,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去。”
少女的声音带着未散去的鼻音,少了昔日的清凉,却铿锵有力,不容让人推拒。
**
中郎将家的三公子楚瑜在京中筹谋好了运送粮草和物资的事宜,这日就准备启程。
出城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他舒了一口气,按捺下内心的激动。
他在边疆呆了四年,和军中的将士同吃同住,一同淋雨挨冻,终年如一日地戍守着这苦寒的疆界,虽也有过不甘,埋怨,也曾想念过京中安逸的生活,但最后,这些都化作了对他脚踏着的这片土地最深切的热爱——
与身为将领无可推卸的责任与故土之情。
他们载满的百姓的殷切希望,也是怀着赴死的决心,为这社稷而战,为所有盼着他们归家的亲人而战。
哪怕最后化为一捧黄土,融为这脚下的土地,亦是他们毕生的荣幸。
运送粮草的军队之中,有两个不起眼的小兵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样真的行吗?”
傅知微扯了扯她身上的盔甲,满脸担忧地说。
“行的。”傅行摆了摆手,“我罩着你,不会被发现的。”
“只不过,我这样带着你出来,等到了北疆,绾绾不知道要怎么凶我。”
“表妹,你可要帮着我说几句好话。”
傅行苦着脸说道。
如今到了临行前,他突然拿不准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了。
傅知微知道傅行的顾虑,她沉默了一会儿,眺望着远方,京城之外,群山起伏,山高水阔。
那里有她的心上人。
“谢谢你,表哥。”
傅知微收回视线,真挚地说道。
她还是给他添麻烦了。
“说这些干嘛。”
傅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傅知微微微一笑,又想到了些什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转头望了一眼在她身后紧闭的城门。
父皇,母后,对不起。
她默念着。
女儿不孝,不仅要让你们担心,还要劳烦你们帮我收拾烂摊子。
只是——
她还想要再任性一次。
第61章不辞
运送粮草的军队在路上行进了差不多半月,就抵达北疆。
北疆那边催得紧,粮草车又笨重,原本应是二十天左右的路程,生生被他们压到了半个月。
生平第一次跟着军队远行,傅知微才知道,书中那些胸怀着家国天下,在战场上披荆斩棘的的将士将军,究竟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军队赶得急,没有寻过城镇的客栈住宿,都是在荒山野岭寻一处隐蔽的角落简单地落脚休息片刻。除了巡逻守卫的士兵,剩下的士兵们抱着剑横七竖八地靠着装着粮草的车,或者背靠着树,不一会就能沉沉睡去。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公主,也没有优待。她和寻常的士兵一样,站岗、守卫、吃饭和住宿,过了几日下来,就瘦了整整一圈,就连站着,她的上下眼皮子都会直打架。
傅行也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出门在外,他虽然熬不住这颠簸的路途,一个人偷偷跑到没人的地方吐了好几次,但是看着身边小脸惨白得不像样的表妹,硬是咬着牙给她顶了后来巡逻的岗位。
他可是个男人,再难受,也得咬着牙坚持下来。
刚开始几天,傅知微受不了夜晚里这些军中将士发出的呼噜声,整夜都睡不着,到了后面,她倒在地上就能立刻入睡。
管他什么鼾声如雷,她只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而且,她实在是太累了,浑身的骨头像是坏了的零件,随时都能将她扯得个支离破碎。
京城里面亦是炸了锅。
傅知微临行前留了一封书信,只是说自己和傅行去了北疆,让皇上不要担心。可这毕竟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骨肉,又是在京城里面被娇养长大的公主,没有宫女伺候,没有带上行装,哪能受得了这么远的路程?
皇上气得吹胡子瞪眼,立马下令锁了城门,让御林军将京城翻了底朝天,也没有捞到人。
谢升平如今得了皇上的重用,那日湘云跑得钗环七零八落地来禀报此事时,她恰好在御书房和皇上商议要事。
这京城找不到人,北疆的路又远,哪里知道公主走了哪条路,皇上和皇后急得不行。谢升平略略一思索,推测说,公主消失那日正值粮草车出城,公主和平南王许是搭上这便车,只是这粮草车行得急,也不知道行至何处,如今不见得派人也能追得上,不若先递信给益州城,让他们去接应公主。
皇上听了,这才赶忙派人往益州城赶去。
初冬时刻,益州城外的雾凇已经裹上皑皑白雪,松垮垮压在枝头。枝头微颤,松软的白雪就如散沙一样悉悉索索落了满地。
车轱辘的声音吱呀吱呀响,终于在城门外迟缓地停下。
令人惊讶的是,益州城此时城门打开,城门口立着四五个身着铠甲的人影,似乎是在迎接什么人的到来。
楚瑜压下心中的疑惑,指挥士兵朝着城门走去。
天寒地冻,城墙上隔了一尺远便挂着零星点白雪,红色的锦旗从城门上的女墙上探出头,翻飞在列列的寒风的寒风中,分外夺人眼目。
“将军。”
他拱了拱手,朝着站在首位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唤道。
这是益州城的守城将领,阮靖。楚瑜在北疆呆了五年,自然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只是,站在阮靖旁边的男子,他却从未见过。
那男子身着银质盔甲,没有带兜鍪,乌发高高地束在脑海,他面容清矍,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虽然单从面颊上看起来有些消瘦,浑身上下却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煞气。
似纵使千军万马在前,亦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便是在阮靖将军的身上,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气势。
楚瑜打了一个哆嗦,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又多几分。
能站在阮靖身旁的,定非泛泛之辈,大都是得他重用的副将。而他在京城就听说军中一将士在大军遭遇北虏的伏击时救了阮靖将军,不出意料,应该就是这人。
可这个人的气势,绝不是一个普通副将所有。若说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也毫不为过。
那男子见楚瑜走了过来,神色微动,脚步略微向前挪了一下,靴底和细雪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阮靖看了楚瑜一眼,点了点头,说道:“这一路上,你们也辛苦了。”
还没有等楚瑜回答,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子说道:“司矍,既然他们已经到了,你快去看看吧。”
司矍嗯了一声,快步抬脚朝着前面的粮草车走去。
傅知微浑然不知道益州城已经到了。她实在累得厉害,北疆的寒冷,又是把骨头打碎了往里面塞冰块一样。
听闻行程快近了,她便缩在车上的一个小角落里盖着被子睡觉。
傅行在一旁守着她。
军中的士兵见她瘦瘦小小一只,面色寡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能照拂她的时候,也尽量多关照些一二。
这被子,还是他们给她的。
毕竟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知道生命是多么可贵,也是多么脆弱。
少女裹着棉被,面色潮红,呼吸若猫儿一样孱弱,就连在睡梦中,一双柳叶弯弯的柳眉也牢牢地锁在一起。
司矍找到傅知微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傅行坐在一旁打瞌睡,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司矍穿着一身铠甲站在车厢面前,鼻子一酸,差点就哭出声来。
他的亲娘欸,终于给他奶奶的盼到了。
他是真的怕自家表妹撑不下去。
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觉也睡不好,偶尔轮到她了还要守卫站岗,却硬是一声苦也没叫。
他一个大老爷们,如今却也如同一个废物一样。
生平第一次,他这么痛恨自己的无力。
如果表妹真的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他已经做好打算下半辈子就和绾绾一起留在北疆,上阵杀敌,死在战场上罢了。
现在可好,他还可以和绾绾好好地在一起白头到老。
司矍没看傅行一眼,他屏住呼吸,眼眶发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去抱车上的女子。
他终于抱住她了。
司矍的眼眶微热,他盯着少女的脸仔细看了又看,手不住地颤抖。
她瘦了许多,脸上粘着几道灰土,脏兮兮的,一张小脸憔悴得不像话。
抱起来,轻得像是一片羽毛,又像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像他年幼时看到的那一轮被小姑娘碰在手心里的月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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