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卿摇头轻笑着,一言不发地走出院门。
沈云蕊送陈雪卿离开,经过沈云灼身边时神情里隐隐带着些担忧。本以为送走一个瑶池仙子,大哥算是彻底脱离苦海了,没想到这回招来一个更麻烦的煞星。
早知那少年就是纪绯川,她说什么也不会喝他递来的茶。还好陈雪卿发现得早,只是小小一只贪食蛊,一碗醋灌下去也就逼出来了。
可毕竟是一大碗老陈醋生生灌进肚啊,现在想想还牙根子发软,而且多长的这十斤肉还没算进去呢!
不行,必须得扳回一局!
沈云蕊磨了磨牙,“害本姑娘喝那么多醋,纪绯川你给我等着!”
病床上的纪绯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好像在睡梦中提前感受到了凛冬将至。
沈云灼掩上门扉,坐在纪绯川床前静静地看着他。
安神香的效果还未过去,少年在睡梦中远离疼痛,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卷翘的睫毛根上缀着点点泪花,鼻尖也透着一点粉色。
沈云灼着了魔一般地伸出手去,食指在他眼尾处轻柔地擦了擦,拭去那点湿痕之后,指端却久久地停留在他温热的皮肤上,舍不得离开。
想起从地下教坊司逃出生天时纪绯川问他的那句话,为什么不去管陆瑶环的尸首。
那时他没有回答,是因为他听到问题后下意识地就在想,为何不经考虑就放弃了陆瑶环。
也许是时间来不及了,也许是他分身乏术。
但实际上理由并不需要深思,活着的人永远比死去的人更重要。无论换做是谁,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先顾活着的人。
他诧异的是,自己为何因为纪绯川一句话,而对自己那时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影响他做选择的,如果不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又会是什么?
沈云灼目光不经意落在纪绯川胸口,瘦削的躯体上伤口与淤痕遍布,一看便知是在性事中受到的折磨。
他眼神一冷,当即便从沉思中醒过神来,收回手便要离去,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了少年一句微弱的嘤咛。
那声音里带着三分哽咽,两分委屈,更多的却是哀求与讨好,所有的情绪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通过两个字眼传进了沈云灼的耳中。
“师父......”
第17章单方邀约
沈云灼刚刚推开院门,便听见房间里传来沈云蕊和纪绯川大呼小叫的声音。
这两人活像一对冤家,半个月来没有一天消停。纪绯川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却往往三言两语便将沈云蕊气得脸红脖子粗,轮到换药时沈二小姐再蓄意报复一轮,疼得纪绯川哭爹喊娘。
眼见沈云灼进屋,纪绯川眼泪汪汪告起了状:“沈师兄,你家二小姐又欺负人!”
“分明是你满口胡言在先。”沈云蕊将药膏往桌上一放,扭头生着闷气。
纪绯川拉了拉沈云灼的手,可怜兮兮道:“师兄你来帮我涂药吧?”
沈云灼放下手里的油纸包,揭开他衣襟看了看。接续后的骨骼长势良好,前几日拆除了缝合的丝线,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受伤时却不见你喊疼。”沈云灼坐在床前,端起药盅挖了一小块在他皮肤上推开。男人的手掌宽大,指腹带着薄茧,揉按时施了些力道,比沈云蕊的动作反而重些,擦过皮肤留下一片红晕。
还未好全的骨骼与肌肉被按压,纪绯川疼得轻轻哼了一声,目光与沈云灼对上,嬉皮笑脸道:“受伤时沈师兄还没来,没人心疼我,喊给谁听呀?”
沈云灼神色未改,手上动作却轻了许多。
沈云蕊瞧见这一幕,没好气地翻了纪绯川一眼,余光瞥见自己腰间悬着的金丝香囊,扯下来冲他挑衅似的晃了晃,在如愿见到纪绯川变了脸色后,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纪绯川重重哼了一声,拨开沈云灼的手,拉好衣襟翻身便不理人了。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他扭头看了沈云灼一眼,见沈云灼无动于衷正在净手,他立刻又转回身来,瞪着沈云灼的背影质问道:“我送你的香囊怎么在沈云蕊那里?”
纪绯川不提香囊还好,一提起来,倒让沈云灼忆起了新仇旧恨。
他擦干手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纪绯川,“你赠我香囊,不是为了隔断子母蛊的联系?”
纪绯川捏了捏拳,“少冤枉人,我送你香囊分明是让你防身用的。”他恨恨地将脸撇向一边,眼底含着两汪泪,一副忍辱负重含冤莫白的小模样,“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话一出口,嘴巴上便挨了一下。纪绯川惊愕地睁大眼睛,捂着嘴似乎不敢相信沈云灼居然这样对他。
明明前一刻还像是在与他打情骂俏,怎么一眨眼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
沈云灼语调一扬,“难道我没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纪绯川十指抓了抓身下床铺,气愤道:“我是狗,我是狗行了吧!”
“我还告诫过你,不准用你那些旁门左道去对付无辜之人。”沈云灼神情严厉,冷声问道,“云蕊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在她身上下蛊?”
纪绯川手指忽地一松,声音低了些许,目光也不自在地偏向一旁,“一只贪食蛊而已,又不会伤她性命......”这姑娘见他拔剑就砍,弄只贪食蛊儿捉弄她一下,已经是他看在沈云灼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那也不行,错了就是错了。”
纪绯川原本自觉有些理亏,见沈云灼神色冷硬,语气也毫无软化的迹象,好胜心一时占了上风:“你说错便是错,我为什么偏按你的尺度行事?要让我说,你这分明是偏心,居然还擅自把我给你的香囊送给她!”他满脸怨气,嘴巴撅得几乎能挂油壶。
沈云灼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心下有些好笑,也无意再与纪绯川争论什么——这家伙总有一万种说辞来回嘴,不管有理没理,胡搅蛮缠一通就是了。
“没话说了吧?”纪绯川指着自己的嘴,挺直身体嘟着红润的唇往沈云灼眼前凑,“快点向我的嘴巴道歉!”
一张俏生生的面孔近在咫尺,沈云灼喉结动了动,目光沉沉地看了他片刻,忽而拎起桌上的油纸包,揭开封口,“先给你记上一笔,等你好了再说。”
纪绯川倚回床头,拍着床榻怒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都半死不活了你还惦记着揍我啊——唔!”他嘴里突然被沈云灼塞进去一颗蜜饯果子。
蜜糖腌制的杏干上裹着糖粒,去了果核只剩下厚实果肉,一口咬下去甜到嗓子眼里。纪绯川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轻哼,“这还差不多,再喂一颗我就原谅你了。”
沈云灼一言不发地系好蜜饯油纸封口,食指勾着系绳起身出了房门,气得纪绯川又挠起了床。
养病生活过了一月有余,沈云灼时常一连几日不见踪影,纪绯川由望眼欲穿地瘫在床上过渡到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遛弯,终于等来了还债的。
小猴穿了件蓝色织锦的小马甲,蹲在中年人肩头,一见到纪绯川就像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飞扑进纪绯川怀里直蹭脑袋,吱吱叫个不停。
纪绯川被它蹭得下巴发痒,一边笑一边给它挠痒痒:“小猴呀小猴,你怎么长了这么多肉,小心人家把你炖了!”
中年人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方匣子,“这是全部酬劳,公子清点一下。”
纪绯川忙着跟小猴亲昵,只是挥了挥手,“行,放那儿吧。”
“公子不像贪财之人,不知要这许多钱财有何用处?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或许咱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纪绯川逗着猴子,瞥他一眼,“还合作?不怕我再一个不小心,连累你们下一个窝点也被烧了啊?”
中年人向上揖了揖手,不无得意地道,“裴氏一族犯上作乱,我家主上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罪臣伏法,陛下龙颜大悦,赏赐颇丰,区区一家教坊司,烧便烧了吧。”
“啧,下次叫你家主人亲自出面,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纪绯川摸着下巴想了想,冲中年人勾勾手指头,“帮我个忙。”
中年人俯首过去聆听片刻,颔首道,“这事不难,明日让小猴给你驮来。合作的事,既然公子有意,相信您与我家主上相见之日不会太远。在此之前,主人托在下向公子问个问题,公子不必急着回答,待来日相会再答不迟。”
“你问。”
“十年前,庐陵城外乱葬岗也经历过那样一场大火,不知公子可还有印象?”
问完后,中年人悄悄离开小院,留纪绯川一人陷入沉思与恍惚之中,直到沈云蕊一个响指才把他唤醒,“发什么呆呢?”
每次见纪绯川都要被他逗弄几句,今天难得见他安安静静坐在凉亭里想事情,表情懵懵懂懂像个小书呆,竟然让她激发出一点难得的母性。
瞧这小模样多俊俏,要是这家伙时时刻刻都能这么乖,别说兄长了,就连她看着也喜欢。
小白兔被人打断思绪,立刻化身为狼崽子,亮起了尖利的獠牙,“二小姐那十斤肉减下来了吗?”
沈云蕊嘴角抽了抽,按兵不动地忍了回去,“整天想着算计别人,就你这样还指望我大哥喜欢你?”
纪绯川浑不在意,“他要是真喜欢我呀,就算我十恶不赦暴戾成性他也喜欢我。他要是不喜欢我呢,就算我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他看见我也来气。”
“就连瑶池仙子那样的美人,自从入了魔教大哥也没给过她半点好声色,你一个小魔头,还真以为能撬动我们家墙角?”沈云蕊挑了挑眉,故意拿话试他。
纪绯川会错了重点,他起身朝门外张望了一下,见沈云灼没有回来的迹象,于是连忙倒了杯茶递过去,“以前多有得罪,二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快给我说说,陆瑶环和你家大哥什么关系?”
“你不是不在意这些吗?”沈云蕊挥了挥手,“茶就不必啦,看你态度诚恳,告诉你也无妨。陆瑶环,曾是我家大哥的未婚妻,沈陆两家本是世交,我家大哥与陆家小姐的婚事那是打娘胎里就定下了的。”
纪绯川“哦”了一声,握着茶杯的右手无意识紧了紧,“后来不是没成吗?”
“就是没成才值得说道啊!你想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最后却一个从正道,一个入邪教,从此天涯陌路,反目成仇,多么凄美的......”
“打住!”纪绯川将瓷杯在石桌上磕了磕,“陆瑶环不是爱死了她那冤家叶轻尘吗,你家大哥最多也就是单相思。”
话一出口他心里更堵了,七窍心眼堵得只剩一窍,还在咕嘟咕嘟往外冒酸水。
不甘心啊不甘心,他要是早十年出生,哪里还有陆瑶环的事!
“你不懂。”沈云蕊摇了摇手指,“我家大哥看起来是冷淡了些,实际上最重情义啦。从前陆瑶环为情所困误入歧途,大哥总觉得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责任,所以帮她担了不少事。后来陆瑶环脾性日渐暴戾嗜杀,大哥见她无药可救,才与她划清界限。可你知道陆瑶环当年悔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
纪绯川紧接着问道:“她怎么说?”
“她当年毁掉婚约的时候,理由居然是从我大哥眼里看不到对她的爱意!你说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沈云蕊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匪夷所思。
纪绯川一哂,心里顿时舒坦不少,“我倒是挺能理解她的。”恐怕对于陆瑶环那样的女人来说,只有叶轻尘那种疯子一样的爱才能满足她吧,“哎,男欢女爱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嘛,陆瑶环没眼光,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我?”
他伸了个懒腰,揉揉肩捏捏背,“人生苦短,还是要及时行乐。”他冲沈云蕊抛了个媚眼,“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晚要同你大哥被翻红浪、共赴巫山,沈二小姐要是不爱听墙角,不如出去找家客栈?”
沈云蕊立刻涨红了脸,啐他一声,扭头冲出院门,恰巧撞上从玄清山折返回来的沈云灼。这段时日他往来于两地之间,一则是为收集情报,二则两地相隔不远,回山方便主持门中事宜。
视线触及沈云灼眼里的询问之色,沈云蕊道:“我出去找家客栈,免得打扰你们巫——哎呀,大哥你还是好好管管纪绯川那张嘴吧!”她一跺脚,面红耳赤地跑远了。
沈云灼抬眼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正在廊下一脸坏笑的纪绯川。他进门掩上房门,放下佩剑与手中信封,提着木桶去倒洗澡水,见纪绯川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侧头问道,“伤好了?”
纪绯川连连点头,低头扯开衣襟,“早就好了,师兄要不要检查一下?”
沈云灼没理会他,倒好洗澡水后伸手试了试水温,“最近内伤复发过吗?”
纪绯川眼巴巴地看着他,“上次发作师兄帮我运功调息可是起了大作用,不过到今天又过去半个多月了,要不今晚——”
“那就好,今晚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启程。”沈云灼自顾自地将道袍褪至腰间缠住,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拧了把毛巾开始擦拭身体。
纪绯川挠了挠头,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半天憋出一句话:“你不碰我吗?”
沈云灼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轻若鸿毛,“我为什么一定要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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