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等到了四海排位战结束。秦师兄回来啦!晌午的时候,小弟子们在门前一阵嚷嚷,拖板凳的拖板凳,打扇子的打扇子。陆万闲正在庭院里研究灵植养护方法,听见前院响动,不经意抬头去看,就见前院月洞门进来个人,风尘仆仆的。前世又长高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进门时还得稍稍侧头才能通过,他穿着自己最喜欢那身金红色铠甲,臂上带着袖箍,赤衣弟子服被他随随便便地掖在胸甲里面,下摆短了半截,露出精壮的小腿和玄色马靴,整个人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青年将军一般。陆万闲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陌生的隔阂感,秦炽羽是这个样子的么?他记忆中的秦炽羽是规规矩矩穿着赤衣弟子服,肤色冷白,容貌俊秀,虽然身量高大但气质低调内敛,每次来见他的时候,都恭谦谨慎,即便在外面受人欺负,心里憋气的时候,也只是皱着一点眉头,有点阴沉的样子。秦炽羽何时变得如此张扬了?衣服也不好好穿,头发也不好好梳,进门时就像一团炽烈的火焰,明晃晃地叫人睁不开眼睛,一下子冲到陆万闲面前,从头到脚都带着危险的侵|略性。陆万闲低下眼,道:你回来了。前世抬起手臂,似乎想抱一抱陆万闲,但看到陆万闲这样的反应,他的手臂僵在半空,又垂落下去:师尊,我回来了,你在埋怨我没有早一点回来吗?弟子只是想,要闯出一点成绩,才有脸回来见你。这有什么有脸没脸的,东明山一直是你的家啊。陆万闲此时方才抬起头,前世一开口,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细细打量着前世的脸,不管外在打扮怎么变,前世的神情和习惯都是一样的,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沉淀着炽烈的情愫,专注地凝视着和他说话的人。陆万闲稍稍恍神,忘记自己后面要说什么。师尊,走,我们进去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前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七月中的阳光,在这大雪天里格外温暖,他拉住陆万闲的手臂,往后院走去。这中州果然是繁华之处,京邑又要比玄门集市热闹百倍,坊市森罗棋布,夜里从高空看下去,就像整整齐齐的灯田一样。前世捧着一盏茶,火灵均匀地加热过后,递到陆万闲手中。陆万闲接过茶,啜饮一口,面上带着笑意,听前世述说他这一百年来的游历见闻。前世恨不能顷刻间将自己所见全部说出来,可惜人只有一张嘴,畅所欲言半个时辰,才从京邑说到东洲,东洲碧蓝的海水、岛屿,还有岛民们生活起居的异域风情,阳光下天际的白帆,岛上浇着椰子汁的糯米饭,五识六感的记忆,纷至沓来,堆叠在舌尖,说不尽,道不完。前世眼中的光芒也闪闪发亮,他讲到自己在各个地方的修炼,在海水里,珊瑚间汲取大海的力量,在京邑中,上元节,点亮几盏防风灯,逗弄不明所以的居民,这一趟离开东明山去中州游历,前世丝毫不后悔,甚至还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趟旅程没有陆万闲和他一起。咳,不过,弟子游历,没见过要带着师父作陪的。前世说道,若是师父喜欢,弟子可以转成带师父去吃喝玩乐一番。他有未尽之言,这一百年,他是去修炼的,至于修炼的方法,是不能叫陆万闲知道的,所以,他及时刹住话头,省得作茧自缚。就像玄天教主说的,做坏事若想做的漂亮,只需要多做几次,经验丰富了即可,如今他便可以面不改色地隐瞒自己这一百年来的修炼方法,只捡好听的跟陆万闲说。吃喝玩乐倒是不着急。陆万闲微微颔首,你这一百年来的修炼,进境神速,如今已经突破分神期了吧?看来那瓶颈是不存在了的。你怎么突破的,详细跟我说一说。前世微微一愣,知道这一关他总得过,便收拾起旁的思绪,专心对付这一关:师尊既然问了,弟子便直说,东明祖师爷的修炼方法可能并不适合我,因此,我向傅师兄讨教,如何寻找适合自己的修炼方法。嗯,这我大概有所预料,看样子,你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修炼方法了?陆万闲问道。前世点点头,傅唯一那段说辞,倒也不能说全部是作假,他曾经听韩惜见说起过,傅唯一每次出去游历,都会找那自然造化处能量最大的地方,如百尺瀑布地,如风暴聚集处,如江潮涌起时,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人的潜力会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自然而然,就会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修炼方法了。前世便将这些理论结合他修炼中的一些具体实景,跟陆万闲讲了一番,半真半假最难分辨,何况前世说得栩栩如生,这些言辞,他已在心中组织过几遍。陆万闲听得认真,自己心下也有一番计较,前世这次出去游历,确实是长进了不少,不管是心性的稳固,还是修为的增涨,都令人出乎预料。但是,他心里隐隐还是有些不安,也许是东明真人曾经传递给他的一种理念: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进境神速,让他忍不住就要多想。看来你真的是开悟了不少,正好这次四海排位战我也没有参加,没能和你对决一次,有些遗憾,不如眼下我们去后山切磋一番,让我看看你这第七名的排位,是否名副其实。陆万闲笑道。
前世一愣,挠了挠头:这,我刚回来,还没坐稳,就要切磋吗?你推托什么,莫不是怕刚夸下了海口,就被我打趴下,脸上不好看么?陆万闲故意挤兑他。前世赶忙道:不,不是,我是怕出手没个轻重,打伤了师尊。这话一出,陆万闲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前世:现在就去,走,让我看看你哪儿来的底气吹这么大的牛皮。还是师尊厉害,弟子只是说万一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切磋,天璇峰附近如何?前世赶忙说道。陆万闲知道他是怕打坏了东明山的花花草草,但是选择在天璇峰附近切磋,也是真不怕挑事,陆万闲笑道:出去一趟,学坏了。两人来到天璇峰附近山麓,选了无人的山头,白雪皑皑,覆盖在岩石上面,陆万闲本就是风系法修,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仙履悬浮在距离雪地三寸之上的虚空中。前世则像个火炉,往哪儿站,哪儿的雪就化开一片,他两脚踩在岩石上,摆出起手式:请师尊赐教。如今两人都是分神期的修为,前世比陆万闲低两个层级,但切磋起来也不显得吃力,因他是攻击型的法修,战斗过程中习惯于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套路,在第三者看来,倒像他占着上风。秦炽羽作为灵体,悬浮在两人之外,见那山峰上,自己的前世经过短短一百年的修炼,就能突飞猛进到这种地步,他心中也暗自羡慕。这就是玄天教主所说的,释|放自我的修炼方式么?如果修炼一百年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怪不得前世会心动呢。两人酣畅淋漓地打了一番,终未分出胜负,雪山被前世的炽焰攻击烧掉一半积雪,光秃秃的好不可怜,近处的几座山峰也出现一块一块焦黑的斑秃,极大地破坏了天璇峰的风景。只是那天璇峰的巡逻弟子们,也不敢贸然出来发表意见,光是从远处看看两位大能的打斗效果,便知道是容不得他们这个层级的人上去置喙的。陆万闲轻盈地落下地来,飞剑远流蹭地收入袖中,他笑吟吟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前世亦收起火灵,神采奕奕地来到陆万闲面前,颇有一种小学生等待夸奖的乖巧态度。不错,我很高兴,你的修为进境确实不凡,看来,你是真的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修炼方法,往后也没有那么容易失控了。陆万闲认真地打量着前世,是我以前把你攥得太紧,以至于你施展不开,一直找不到自己的道路,吃了很多苦头不要这样说,请师尊继续攥紧我,别放手。前世顿时急了,双手拉住陆万闲的手,温温凉凉羊脂玉一般地攥在手心里,格外的舒服。陆万闲只觉双手探进了火炉里一般,不由得想,秦炽羽的修为高了,体温似乎也高了不少。前世见陆万闲出神,心里更急,一直以来练惯了的天火炎髓,此时如脱闸的洪水一般,顺着手心大经脉涌出。彻底的释|放意味着拔除了限制,大开大合固然舒服,却也牺牲了抑制力,玄天教主所说的修炼方法,可以快速提升一个人的战斗力,但也意味着他在战斗以外的地方会控制不住自己,这就是修魔的特点与弊端。前世虽然没有彻底放下一切去修魔,他的基础灵力还是来源于自身的天火,但修炼方法上已经微妙地偏向了前者。他觉察到陆万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时,慌忙松开他的手。师尊!第246章前世之旅陆万闲全无防备,被一团炽烈的火焰闯入经脉之中,直抵内府,周身的防御丝毫没有抵御作用,灵体正面受到冲击,难以忍受的灼痛令他不由自主低哼了一声,身子站不稳,向旁边倒去。前世立刻松开他的手腕,伸臂抱住他,情急叫道:师尊!陆万闲稍稍从冲击中缓过神来,内府仍是火辣辣的痛,他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不想在徒弟面前露出软弱之色,仍是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师尊前世的目光始终凝注在他脸上,手臂紧紧圈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在微微发抖。无妨。陆万闲轻轻摇头,他自己探了探,知道灵体受损,但这种意外,谁也想不到的,不过秦炽羽的控制力确实该练一练了,怎么连以前都不如,这般想着,陆万闲感到嘴角边有些湿润,似是有液体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顿时有些尴尬,赶紧反手擦掉。前世却捉住了陆万闲的手,目光僵直地望着他的嘴唇。陆万闲疑惑,余光不小心扫到自己手背上,一抹鲜红格外刺目,原来不是受伤之后口水紊乱啊,他还以为怎么了呢。前世却并没有陆万闲这奇奇怪怪的心理变化,他的表情就像天塌了一样,嘴唇紧紧抿起,双颊因为牙齿用力咬合而线条紧绷。一句话也没有说,前世稍一沉肩,手臂穿过陆万闲的膝弯,起身时上身稍稍左右平衡了一下,将陆万闲打横抱起。陆万闲不由自主攥紧了前世的衣服边,脸上有点发热,这尴尬场面实在是一刻都坚持不下去,他急速地低声说:放我下来,成何体统,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前世拢在陆万闲背后的手臂又圈紧了一下,让他不得不贴在前世怀里:叫我这张老脸怎么挂得住陆万闲坚持下去的话,变成了一句咕哝。半空中落下一片绣着江南山水的锦缎披风,正好遮住陆万闲上身,连头带脸都遮盖起来,如此这般,可以保他不会丢脸。前世小心地抱着陆万闲回到东明山庄后院,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床上,又替他脱掉步履,陆万闲忍不住踢了他一脚:我还能自理。前世不吭声,替陆万闲脱掉另外一只脚上的步履,起身来把他挪到床里,又侧身坐上床沿,替他拉过被子盖好,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陆万闲哭笑不得,这般被人照顾还是头一遭: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情况,秦炽羽,你够了没,能不能有个正形?我去找悬壶院的医修来,你好好躺着,不要乱动。前世丝毫没有露出一点笑容,替陆万闲掖了掖被子边,便风一般地掠出去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前世便从悬壶院带回来一个医修,陆万闲在被子里呆着左右无事,自己调息疗伤起来,醒来时,就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坐在自己床边,唬得他一愣。这是内府受损,调理起来慢,不过不是什么重伤,不影响日常生活。医修一番诊治,回头对旁边的前世说。内府受损,那就是灵体受损了。前世的脸色白了几分,他此刻心内只觉万蚁噬咬一般,懊恼自责得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为什么连一点天火炎髓都控制不住?竟然伤到了师尊?说要保护师尊的人是他,到头来让师尊受苦的人也是他,他如何能不为之心结。是灵体受损。医修十分淡定地说,他见过不少对决之后,灵体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大场面,这么一个小指甲盖的灵体创面他还真不当一回事,虽然是损伤中最厉害的一种,不过伤得很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怎么能忽略不计?都灵体受损了,你跟我说忽略不计?前世的火气腾得起来。秦炽羽!我怎么教你的?跟医修能这么说话?这位同门,不好意思,是我没有管教好弟子咳咳咳陆万闲急得一口气儿没上来,又咳嗽起来。这回前世顾不上别的,赶紧扶住陆万闲,揉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哼,四海排位战第七又怎么样,还不是敢以下犯上,打伤自己师父,医修却是个记仇的,不乐地上下打量前世,嘟囔道,确实是没管教好。前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陆万闲却开口道:同门小哥,你这话倒是不对,他不是故意打伤我的,人总有个失手的情况,你不能污蔑他。医修也就是图嘴上痛快,信口那么一说,陆万闲态度又好,说话有理有据,他便也挑不出刺儿来,只是脸色仍然不怎么好看:是我失言,陆长老,您先休息,后续的用药情况,我同秦师兄说罢。好。陆万闲微微颔首,闭上眼睛,倚着墙壁,调息起来。前世跟着医修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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