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衍抬头对她笑:“我有数,在家都不用穿假肢,已经轻松很多了。”
周俏拍拍他的肩,爬上床用靠枕垫着腰,拿起一本书来看。她现在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不光是看酒店和英语类书籍,其他的也看,手头这本就是黎衍早年买的畅销书。黎衍学习时,周俏就陪着他看书,不用说话,气氛就很舒服。
黎衍又刷了一会儿《会计》科目的综合题,被一大堆数字塞满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周俏,就倒转着轮椅到了床边,挪上床后也没出声,直接躺下来闭上眼睛,脑袋搁在周俏的大腿上。
周俏没有放下书,左手腾出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偶尔又摸摸他的脸。
小黎先生这个样子,很像一只刺猬收起所有的刺,翻过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向人撒娇,求摸摸,求抱抱,还一脸的惬意。
因为小树在家,他没有只穿内裤,还套着一条篮球裤,裤腿盖着残肢。1米5宽的床,黎衍如今的“身高”还
不够床宽,但他的上半身真是叫人着迷,白色T恤套在身上,从肩到腰就是个倒三角,身上一点没赘肉,双臂比起早几年更有力了,有时候,他甚至会尝试用传统的姿势去爱她。
“你准备好了吗?”周俏终于把书放到一边,问道。
黎衍倏地睁开眼睛看她,翻了个身就坐起来,一把扒掉身上的T恤,露出白皙又紧致的身体,周俏大惊:“你干什么呀?!”
“我准备好了……”黎衍倾身过去就想吻她,被周俏一把推开。
可怜小黎先生没坐稳,直接倒在床上,气得拍床面:“你什么意思啊?!”
周俏赶紧把他扶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说……你准备好去上海了吗?这不是……那边的老师让你做些准备嘛。”
黎衍:“……”
去上海,的确要准备很多东西。
受伤以后所有的病历,包括最早在医院截肢时的那些,几年来所有的体检报告,现有假肢品牌每年的保养记录,接受腔更换情况,假肢型号说明书……
另外,还要求近期别太劳累,保持身体最佳状态,保护好残肢不能有任何损伤破皮,有骨痛或幻肢痛时不能检查,前一晚不要喝酒……
“你欺负我。”黎衍眼神哀怨,“欺负我是个残疾人,还推我。”
“……”周俏一头汗,“咱俩就是……一下子默契不够。”
黎衍气呼呼地说:“你要知道周俏,你这样对我,我要是去残联告状,残联是要找你谈话的。”
周俏伤脑筋:“你行了啊!瞎说什么呢?行行行,既然准备好了就别磨蹭了……”
还没等黎衍反应过来,她已经凑到他面前,环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上去……小黎先生脑子里一阵火花噼啪响,搂着周俏的腰让她贴近自己身体,很快就占据了主动……
——
去上海那天已是七月中下旬,黎衍选择自驾,因为不算太远,坐高铁对他来说总归有些麻烦,市区交通还要打车,不如自驾。
这一趟出行,他多少有点紧张忐忑,评估检查的流程他大概知道,不过这一款是没接触过的智能假肢,对使用者的残肢要求会更高。这些年黎衍很努力地保持着残肢肌肉力量,但剩下的腿实在太短,他很
怕自己会通不过评估。
周俏安慰他:“担心也没用啊,去看了才知道嘛。”
开了两个多小时后,车子进入上海市区,两人找了个餐厅吃过午饭,下午,黎衍按照导航来到假肢公司总部所在的大厦,坐上轮椅后,和周俏一起进入大厦大门。
进大门的那一瞬间,黎衍的轮椅停了一下。
周俏也顿住脚步,问:“阿衍,怎么了?”
黎衍低垂着头,继而又抬起头看她:“就是觉得……想了七年多的一件事,以前都以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现在,就在眼前,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我……”
他咬了咬牙,“我想走路,真的俏俏,我很想重新走路!”
“我们现在就是来做这件事的呀。”周俏在他面前蹲下,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他的手心有薄薄一层汗,“阿衍,我知道你想走路,所以我们才来这里啊!以前我们是没条件,现在有了!你有希望可以重新走路的!”
——重新走路啊!
黎衍闭了闭眼睛,睁开后重重地捏了捏周俏的手,做了个深呼吸后,说:“嗯,我知道,我们进去吧。”
这个假肢品牌在国内外都算是行业内的翘楚,上海总部非常大,在大厦里拥有四层独立区域,已经不像是个公司,更像一家康复医院。
在前台,黎衍告知工作人员自己的预约信息,分诊台核实后,立刻帮他联系医生和智能假肢工程师前来接见。
不得不说,智能仿生假肢因为昂贵的售价和同样不菲的后期维护保养费,在国内的截肢人群里实属高端产品,使用人群并不多。所以对于每一位咨询者,工作人员都会给予专业又热情的服务,并且会耐心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登记完相关信息、交掉准备的资料复印件后,一位四十岁左右、姓褚的男医生和一位三十出头、姓范的男性假肢工程师来到前台,还带着一个男实习生小蒋。
他们先将黎衍和周俏带到一个康复大厅,大厅面积很大,里面有好多组双杠,还有又缓又长的坡道,甚至有一组楼梯。
有一些截肢患者穿着假肢在医生和复健师的指导下做各项训练,周俏大概地看了一眼,有人是单腿截肢,也有双小腿截肢,像
黎衍这样双大腿截肢的,这时候一个都没有。
“黎先生,截肢七年多了?”褚医生看着黎衍填的资料,问道。
黎衍点头:“是,七年零三个月。”
褚医生问:“请问你现在用的假肢是什么品牌?什么型号?”
黎衍把品牌和型号告诉他:“是气压膝关节。”
褚医生:“好的,这样子黎先生,检查以前,我们需要看一下你现在的走路情况,你带短裤了吗?”
黎衍:“带了。”
他在更衣室换上篮球裤,两条假肢就露在了外面。褚医生没让他走双杠,让他用肘拐在平地行走。
大厅很空旷,黎衍双手撑着肘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他走得很认真,尽可能地保持身体平衡,减小上身晃动幅度,无奈客观条件所限,收效甚微。
有些单腿截肢患者训练之余站在边上看他,还小声地交流几句。周俏听到一些,他们是在说双大腿截肢真的挺惨,这人走得也太差了。
褚医生和范工聚精会神地看过黎衍来回走平地、180度转身后,又让他扶着栏杆去走上坡。
走上坡对黎衍来说更加吃力。他用的是传统假肢,至今无法控制膝关节和踝关节,膝关节很难弯曲到合适的角度,几乎是靠经验和惯性在走。平时他都是避免走上坡的,锻炼时也没这个条件,这时候手抓着栏杆格外用力,就怕膝盖弯过头摔一跤。
下坡更可怕,脚板都会踩不实地,周俏看得心惊肉跳,好在黎衍控制住了,慢吞吞地走了下来。
上坡、下坡两回以后,褚医生问:“累吗?需要休息一下吗?”
黎衍已经一身汗,坐在轮椅上摇头:“还行,可以继续。”
褚医生说:“好的,那五分钟后我们走楼梯。”
黎衍独自一人走楼梯就是灾难,腿划着弧圈甩上去后,平时是有人在前面拉他的,现在完全要靠手臂力量撑着扶手把自己往上提。几级以后,也不知怎么的,他左腿假肢膝盖一弯,人就在楼梯上往下坠。
黎衍心里骂了一声“操”,几乎生出一股恐惧,就怕这一摔会通不过评估。
周俏吓得叫起来,和褚医生一起冲过去。好在黎衍双手抓紧了扶手,人才没滚下来,但已经是用一个古怪的
姿势跌在楼梯上,靠自己根本爬不起来。
围观的患者窃窃私语,楼梯下,实习生小蒋对范工说:“师父,这人残肢情况也太差了吧,这样的楼梯都不能走,真的能用智能假肢吗?”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分寸,说话的音量让黎衍和周俏都听得分明,周俏用力抱着黎衍把他扶起来,问:“没事吧?”
“没事,放心。”黎衍又一次抓紧扶手站在楼梯上,调整好假肢的站姿。
真狼狈啊……坐在轮椅上时他反倒有底气,走路摔跤却很打击人,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老摔跤,还幻想着能重新走路!
褚医生问:“黎先生,你能自己走下去吗?”
黎衍摇头:“让我妻子扶我一下吧,我真怕摔了。”
“好吧。”褚医生同意了。
走路练习进行了半个多小时,黎衍终于被允许坐上轮椅,跟着褚医生三人去到一间单独的检查室。
检查室面积20多方,里面摆着一些设备,还有一张检查床。
褚医生说:“黎先生,你咨询的是智能仿生假肢,我们需要对你做一套很详细的测评,会从你残肢的肌肉、骨骼、皮肤和神经等方面进行评定,每一项都将有一个合格范围,其中有一项不合格都不行。有些不合格的项目可以进行治疗或手术纠正,有些可能就没办法了,这个请你知悉。”
黎衍端坐在轮椅上,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我知道。”
按照褚医生的要求,黎衍换坐到检查床上。
褚医生说:“黎先生,请把假肢脱下来,我要进行第一步外观的检查,谢谢。”
黎衍乖乖地脱裤子、卸假肢,下半身只剩一条黑色内裤,两截又白又短的残肢就露了出来。面前站着四个人,三个还是陌生人,他有些不自然,残肢不由之主地抬动了一下,声音低低地说:“我知道我腿剩得不多,不知道能不能合格,就是想来试试。”
缺心眼儿的小蒋说:“真挺短的,我还没见过这么短的双大腿呢。”
范工瞪了他一眼,褚医生不为所动,拉了一张椅子坐在黎衍面前,抬头看着他:“抱歉,黎先生,请别介意我们员工的话。按照我的经验,只要你的残肢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这样的长度也
是可以使用的,会很大程度地改善你行走的步态,这点,请相信我。”
黎衍点点头,周俏不满地看了小蒋一眼,小蒋也知道自己说错话,再也不敢吭声。
“放轻松,别紧张,我需要触摸你的残肢,如果你有不舒服的地方请一定要告诉我。”褚医生的声音很平和。
黎衍说:“好的。”
褚医生微微弯腰,双手轻轻地触摸黎衍的残肢,观察它的外观、形状。黎衍的残肢外观还算干净,皮肤很白,没有奇怪的瘢痕,只有两道手术后的蜈蚣线,不过这是每个截肢者都有的。
他摸着黎衍柔软的残肢末端,问:“黎先生,你平时穿假肢站立和走路时,会感觉到刺痛吗?”
黎衍摇头:“不会。”
“现在还有幻肢痛吗?”
“没有,我就头两年会有,后来就没了。不过现在碰到雨天,腿骨会痛。”黎衍说。
褚医生说:“正常的,很多截肢人士都会有这个后遗症,只能缓解。”
他又摸了一会儿黎衍的残腿。
“我摸着也没有多长出一节骨头。”褚医生脸上带了一层笑意,“这个情况好发于二十岁前截肢的年轻人,身体还在长,就算截肢了,骨头还会戳出来,会比较疼。”
黎衍说:“我是二十二岁截肢的,没有碰到过这个问题。”
“那就好,要不然会很麻烦,还要做手术呢。”褚医生一边说,一边在表格上记录。
记录完,褚医生又问:“黎先生,这七年多,你穿假肢时间多,还是不穿的时间多?”
黎衍说:“如果睡觉除外,我还是穿假肢时间多,尤其是最近几年,一直在工作,全程都穿着假肢,晚上回家还会进行锻炼,练站,练走,负重抬腿都有做。”
褚医生捧着他的残肢左右打量:“你的残肢状态保持得很好,没有变形,是和常年穿假肢以及锻炼有关系的。”
黎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周俏,周俏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褚医生:“接下来,黎先生,我会用比较大的力气来触碰你的残肢,请你全程仔细感受,并且回答我的问题。”
黎衍:“好。”
褚医生开始用力地抚摸和揉捏黎衍的残肢,第一下,黎衍眉头就皱了起来,居然
是这么疼的!
周俏看到他的表情,心都拎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褚医生问:“这样疼吗?”
黎衍身体后仰,双手撑在床面上,咬着牙:“有一点……”
“这里呢?”
“嘶……嗷!”黎衍疼得叫出声来。
褚医生抬头看他:“非常疼吗?”
“是。”
“请稍微忍耐一下,我是要观察你的腿骨、肌肉和皮肤情况,我们继续。”褚医生并没有因为黎衍嗷嗷叫唤而停下手劲,几乎把他两截残肢每个部位都摸了个遍。黎衍一会儿说不疼,一会儿疼得紧紧攥住周俏的手,脸都发白了。
周俏好心疼,终于知道黎衍为什么说做检查会不爽,这都不能算不爽了,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在上刑啊!
摸了好久,黎衍又出了一身汗,几乎要坐不住。褚医生终于结束这一步检查,让黎衍坐上轮椅去拍CT。
黎衍没再穿假肢,拿了一块毛毯盖在下半身就和周俏一起出了门。
半路上,周俏噘着嘴问:“阿衍,刚才是不是疼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