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角落,另一伙人正听得目瞪口呆……主要是副将目瞪口呆,至于坐在旁边的梁戍本人,看起来则依旧是一副慵懒随意的姿态,凌厉眉峰也舒展着,一根手指还在随窗外渔歌敲击杯沿,像是完全没听到隔壁兄妹的谈话。他此番南下,不为战事,自不必穿战场重甲,而皇上抱着相亲就得人模狗样的心态,命宫人加急赶制出十套新衣,换上之后金冠墨发,黑袍流光,手里再握一把长剑,倜傥好似江湖名门公子外出巡游,在茶楼喝了没一壶水,绣着鸳鸯的帕子已经往眼前落了三条。
这一行人本是为了到白鹤城见柳庄主,因为皇上坚信这是一门惊天动地的绝世好姻缘,非得让光棍弟弟亲眼看看柳家小姐。
梁戍:“臣弟——”
梁昱:“军费减半。”
梁戍:“明日就去白鹤城。”
梁昱:“甚好。”
来的路上,一众部下还在天花乱坠地感叹,就咱王爷这赫赫军功,这堂堂样貌,放在哪里不是抢手货?万一真被柳小姐看进眼里出不来了,寻死觅活非嫁不可,那可如何是好?
唉呀,愁苦,很愁苦。
结果万万没想到,白愁了,人家小姐不是普通的不愿意,是宁可投湖自尽也不愿意的那种不愿意。
好尴尬,好耻辱!
等柳家兄妹离开后,副将小心翼翼地转过头,仔细观察了半天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梁戍,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低沉而又忠诚:“那我们还去白鹤山庄吗?”
梁戍手指松开杯沿,轻飘飘一点头:“去。”
第2章
夜幕低垂,整座白鹤城都被沙沙细雨裹住了,潮漉漉的青石小巷映出一串灯影,是江南独有的静谧。
梁戍坐在桌边,闭眼闲听窗外雨声,桌上摆着的饭菜半分没动。眼看着热乎气都快飘没了,一旁的副将只好清清嗓子:“王爷——”
“撤下去。”
副将:“……”
他名叫高林,打小就混在西北军营,十岁起征战沙场,数度九死一生。现如今功劳有了,地位有了,世面却没见过几回,连月牙城都没出过,所以梁戍这次专门点他随自己一道回繁华王城,本是一片好意,谁曾想,半路冒出个相亲的活。
片刻之后,梁戍睁开眼,问他:“你打算盯着我看多久?”
高林的目光依旧落在梁戍脸上,他也很纳闷啊,且不论地位与军功,就算光凭这张脸,哪里就到了宁可自杀也不愿嫁的地步?当说不说,那柳家小姐忒没眼光,而且不嫁就不嫁吧,为何还要拿到茶楼去哭诉,看看现在,搞得我家王爷茶饭不思,都闺怨了。
想及此处,他特意放缓语调,体贴关怀:“反正我要是个姑娘,肯定非王爷不嫁。”
梁戍的眼皮不易觉察地抽了一下,他抬起头,而高林也很配合,赶紧做出含情脉脉的心动姿态来。烛火跳动,人影成双,梁戍与他对视片刻,感觉头很痛:“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高林嘿嘿干笑:“那王爷吃两口呗,这桂花鸭子还不错,吃完我立刻就走。”
梁戍瞥了眼桌上油腻腻的鸭子,依旧食欲全无,此时门外恰好有人送来一封飞书,落款是一牙弯月,程素月。
她是高林的义妹,也是自从出生就在军营,小时候看不出美丑,泥地里打滚的野丫头,长大倒一天天地水灵起来。本事不小,战时能跨马,闲时能管账,会做饭会看诊,就是书念得少了些,之乎者也认不太全。
高林纳闷地抖开信纸:“不赶紧来白鹤城,学秀才写什么信……嚯!被人给绑了?”
程素月这封书信写得很能冒充柔弱闺秀,哭诉说自己在路过伏虎山时,被一群山匪掳走,让兄长与三公子收到信后,赶紧带着黄金亲自来赎人,一天都不要耽搁。
高林想不通,这伙人都能将阿月给绑了,身手必定不凡,那还当什么劫匪。而且山寨居然建在伏虎山,连绵险峰十八座,绿树环抱古木参天,猿猱扯着粗藤成天鬼影子一样荡,落一场雨,更是连石头都要潮出霉气,谁会吃饱了撑的住在那里?
梁戍却道:“那群人不是她的对手。”
“嗯?”高林迟疑,又看了一遍信,琢磨过来几分滋味,倘若当真被绑,那只让自己一人带着黄金去赎便是,何必要多提醒一句“三公子同往”。
那么问题就来了,按照程素月的往日作风,除非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否则绝不会闹到梁戍眼前。可究竟什么才是程姑娘眼里的大事,狼族偷袭春风城不算,玉门闹灾荒不算,白龙河涨水发洪也不算——因为这些麻烦,她全部能自己想出办法解决,所以不必、更不该让王爷为之烦心。
那伏虎山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比外族、灾荒、洪水更加重要?想及此处,高林难免好奇,便试探着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高林稍一停顿,“可白鹤山庄那头……皇上有命,这回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搁王爷的亲事。”
“你现在去一趟,告诉柳庄主,等本王处理完手头的麻烦,改日再登门拜会。”梁戍又道,“还有,白天茶楼里那人,什么来路?”
“柳弦安,他是柳姑娘的哥哥。”高林道,“名气不小,全天下传成笑柄,就是宁可跳湖自杀,都不肯多抄一页书的那个纨绔公子哥。若再往细处算,王爷这回来白鹤城,也是被他坑。”
这话不假,可不得是先有公主相中柳弦安,才有了后续一摊子事。
梁戍点头:“带着他。”
“带着他,带他干什么?”高林莫名其妙。他虽然也觉得柳弦安奇葩,行事怪诞,眼光还不好,但那毕竟是柳拂书的亲儿子,所以还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一下自家王爷,白鹤山庄的公子,倘若没有正当理由,怕是不好讨要,更不能因为记仇,就随便把人家招到身边揉扁搓圆,不然咱还是算了。
“就说本王想多了解一点柳姑娘。”梁戍挥手,“行了,速去速归。”
高林:“……”
这理由听上去虽然勉强合理,但高林心里清楚,依照王爷那个心眼大小吧,此举和“想多了解柳姑娘”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和柳弦安那句“宁愿跳湖”关系倒是不小。他明白皇上对柳家的看重程度,自然不想闹得太过火,但劝又劝不住,最后只能长吁短叹地前往白鹤山庄,想着万一柳神医爱子心切,舍不得呢,只要他一从中阻拦,那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没曾想,柳拂书听完原委,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当下就命人去水榭里抬二公子,看架势是准备立刻将人打包送进客栈,高林赶紧站出来劝阻,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我们明早,明早才动身。
“那说好了。”柳拂书拉着高林的手,目光殷殷,“明早可一定要动身啊!”
高林喉结滚动了一下:“哎。”
柳家的人,怎么都这样。该嫁的王爷不愿嫁,该留的儿子不愿留,每一步棋都精准走在高副将的预判之外,这难道就是江湖人和军营人的差距吗?
而在后宅里,柳南愿也听说了整件事,她立刻跑到二哥院中,商量要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搞黄这门亲事。
“这事并不难。”柳弦安打开扇子,替满头大汗的妹妹扇风,“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便专门将你反着说,除了容貌之外,余下的脾气秉性,又有什么是不能更改的呢?”
柳南愿觉得这是个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