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那一步。”萧易丝毫不以为然,“他还没真正掌控辽东军,此时定不会和我撕破脸,且等我明天会会他再说。”
翌日一早,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雪,不多时地上就白了一片。
承顺帝怕冷,殿内地龙烧得正旺,四个鎏金铜兽火盆炭火也熊熊燃烧,门上还挂着厚缎帘子,密不透风的,刚进门就一股热浪袭来。
饶是不能受寒的萧易,身上也燥得难受。
承顺帝板着面孔,看上去非常生气,“苏尚清忒不成器,有辱‘清流’之名,辜负了朕的信任,此等不忠不义之徒,必须严加惩治!”
他伸出手虚空点着萧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也是,和苏家关系那么亲密,就没发现他的异常?和苏家的亲事就此作罢,回去好好给我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外出。”
萧易盯着他意味莫名笑了下,“臣弟以为,现在下定论未免言之过早。臣弟的老丈人,是冤枉的。”
老丈人?萧易要保苏尚清!承顺帝眼皮跳了两跳,暗喜他果然跳进坑了,又恼怒他一点面子情都没有,上来就和自己对着干。
“哦?冤枉的,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朕怎么就冤枉他了?”承顺帝冷笑道,“你想替你老丈人开脱也不能罔顾朝廷王法。”
萧易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人证已死,只凭单方面一纸口供无法核实真假,而且,物证是伪证,画是真的,字是别人临摹的!”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承顺帝下死眼盯着这个令他头疼的弟弟,“卷进谋逆案,朕知道你心中必然惶恐,为洗脱嫌疑肯定会百般辩解,你好歹是朕的亲弟弟,朕不会为难你。”
“臣弟不敢妄言,自然是拿到实证才来御前分辩,事情的来龙去脉臣弟已查清楚了。”萧易淡然说,“且不说到底是不是罗焕等废太子余孽杀的安南使臣,只说臣弟老丈人的案子。”
“前些天,苏尚和请他写贺词,其中有一份是送给王允的门客,很巧,题诗一共十个字,与贺词的字重复了八个。臣弟已查到临摹字迹的匠人下落,待捉拿归案,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承顺帝嘶地倒吸口气,没想到一天的功夫萧易就查了个七七八八,看来他的实力比预想的更强。
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强大了!承顺帝再次恼恨先帝——有番邦血统的皇子,你也放心让他执掌军权,不怕他勾结番邦篡位么!
下意识的,他忽略了萧易的辽东军助他登基的事实。
“全都是你的臆断。”承顺帝强压着怒气道,“朕说了,此案证据确凿,无须再审,你难道要抗旨?”
“臣弟不敢。”萧易稍稍一低头,说道,“王允为报私怨陷害忠良,臣弟明知皇上受人蒙蔽而不出言劝诫,让皇上身负昏君之名,那才是罔顾君臣大义,无视手足之情,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有负太后抚育之恩。”
一通大道理砸得承顺帝一愣一愣的,和着不听他的,自己就成昏君了!
没拿住他,反倒被他将了一军,承顺帝气得不轻,眼中暗闪着恼恨的火光,咬牙道:“若朕执意如此呢?”
萧易依旧平静如斯,道:“皇上,听说和硕特部落也派使臣参加朝贺,若此次达成盟约,至少可保边境十年太平,事关重大,万万不能等闲视之。”
他突然转了话题,承顺帝的思路一时没跟上,怔楞半晌后,脸一点点涨红了。
自本朝开国,鞑靼一直频频侵扰北方边境,是历代皇帝颇为头疼的问题,先帝在位时,萧易曾提出联合瓦刺共同压制鞑靼。
瓦刺属于西蒙古,鞑靼是东部蒙古,两方为争夺草原地盘经常厮杀,关系不睦已久。
先帝马上就采纳了萧易的建议,经萧易斡旋,瓦刺和硕特部率先表达了和中原交好的善意。
可惜还没来得及正式谈判,先帝就驾崩了。
承顺帝打心眼里希望达成盟约,奈何满朝上下,只有萧易与和硕特部打过交道,听说和硕特汗颇为信任萧易,这也是放心派使臣谈判的原因之一。
他怎的把这茬给忘了,承顺帝气得脑壳疼,又憋屈得不行,还是动不了萧易!
“你后日就要大婚,算啦,朕放了苏尚清,算是你成亲的贺礼。”承顺帝面上云淡风轻,手上攥得青筋都冒了出来,“但苏尚清行为不谨慎,朕必须要惩戒一二……罢黜他的官职,这点老七没有异议吧?”
萧易见好就收,没有步步紧逼,唯一欠身说道:“陷害忠良,制造冤狱的王允,也要问责,否则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承顺帝一怔,似乎有点意外,转念一想,苏尚清谋逆的罪名不成立,王允拿出的物证口供简直就是活生生的诬陷证据,不做做样子,的确容易引起非议,有损自己的圣名。
虽说王允是按自己的意思办事,又是皇后的亲叔叔,但没办法,为解圣忧,只好委屈王家了。
于是承顺帝说:“罚他三年俸禄,朕这就下口谕。”
萧易摇头道:“行为不谨慎的都罢官了,违背朝廷律法的只是罚俸?这一道圣谕出去,朝野上下必定谣言四起。”
承顺帝嘴角抽抽,“依臣弟之间,该如何处置?”
“按律法处置。”萧易回答得干净利落。
承顺帝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半天才吐出口浊气,道:“交由都察院依律问责。”
萧易微微一笑,“皇上圣明,臣弟心悦诚服。”
于是当天下午,苏尚清便从顺天府回了家。
同时,王允被请进了都察院。
这二人一进一出,京城顿时哗然,看苏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别看苏尚清削职为民,可现今谁敢小瞧他?架不住人家有个好女婿,不,应该说有个好闺女,把晋王吃得死死的!
笑话苏媚守活寡的人都笑不出来了,这种活寡,他们想守也守不来啊。
一时间,许多人的眼睛都盯上了苏媚。
木里唐席地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手中破旧的弹布尔发出时断时续的声音,不成曲调。
“时间太久,全忘了。”他不无遗憾叹道,“嬷嬷还记得吗?”
艾嬷嬷眼神忧伤,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好半晌才喃喃道:“先太皇太后不喜西域的东西,公主进宫后一次没弹过,二十三年了,真想再听听家乡的声音。”
“我们会回去的。”木里唐小心翼翼把弹布尔放在一旁,笑道,“说说那个小丫头,萧易还真喜欢她,竟然为她和皇上翻脸,倒是省去我们不少麻烦。”
艾嬷嬷擦擦眼角,也倍觉不可思议,“看样子喜欢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小主子的心思藏得好深。”
木里唐说:“可见他现在不想隐藏实力了,这是好事,我们只要掌控了苏媚,还怕影响不了萧易?”
艾嬷嬷担忧道:“这个丫头不是容易操控的人,老奴几次暗示石若樱才是小主子真正喜欢的人,可她还敢明里暗里踩石若樱一脚。”
木里唐不在意地笑笑,“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什么东西只要到了手,新鲜劲儿一过,再看也不过尔尔。当初姐姐……”
他眼神一暗,随后说:“苏媚没有娘家撑腰,若要在王府立足,单凭萧易的宠爱是不够的,肯定要借用你们在府里的势力,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来。”
艾嬷嬷说:“老奴还是觉得,您早日和小主子相认比较好。”
木里唐长长吁出口气,无奈一笑:“不到时候,等他彻底掌握大权,我再现身也不迟。”
窗外北风微啸,早上的雪粒子此时已变成鹅毛大雪,成团成块地在空中飞舞。
这场大雪一连下了两日,待到腊月初十,天终于是放晴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12点前更新的,结果睡着了……
第32章
一场大雪,拂去空气中的尘埃,灰蒙蒙的天也变得剔透起来,就连道旁落光叶子的白杨树都多了几分生气。
今天是苏家嫁女的日子,他们并未广发喜帖,但左邻右舍来贺喜的不少,也有几个苏尚清的旧友学生来。
卢斌便是其中一个,他二十来岁,中等个头,比较瘦,眉目清朗,瞧着就就是文弱书生的模样。
苏尚清特地嘱咐孟氏,“王允第一次参我是逆党时,就是这孩子暗中提醒的我,我瞧着人很不错,又是两榜进士出身,你给姝儿相看相看。”
孟氏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年纪太大了,足足比姝儿大七八岁。”
苏尚清说:“大点儿好,大点儿知道疼人。又不是今天就定下,你就看带姝儿偷偷看两眼,如果姝儿瞧不上,咱也不勉强。”
孟氏嗔道:“今日是囡囡的好日子,我忙都忙不过来,你却让我干这个!”
牢骚归牢骚,她还是去找苏姝了。
苏姝在姐姐的院子里,刚进院门,孟氏便听到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引得她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屋里或站或坐挤满了人,个个喜气洋洋的,二房的苏媛也来了,讪笑着独自坐在桌边。
苏家二房见机快,能屈能伸,苏尚清放出来当晚,苏尚和就哭着喊着求大哥原谅,差点跪下了!孙氏低声下气给孟氏赔不是,卑微得好像个婆子。苏媛整日粘在苏媚身边,受尽冷嘲热讽,怎么也轰不走。
长房一家五口可谓叹为观止,齐齐拿定主意敬而远之,老夫人看了,也只有叹气。
苏媚穿着大红嫁衣端坐在大炕上,不知是不是皇上刻意为难,纳征时就该赐下的王妃金宝和冠服现在也没送来。
苏家风波迭起,孟氏的心情也跟着大起大落,如今别的也不求了,只愿晋王爷能护得自家闺女平安就好。
“囡囡,王府的人要过午才来迎亲,你得空歇一会儿,后晌有得你累。”孟氏心疼女儿,把其他人赶到外间,拉着女儿的手说悄悄话。
“这两天光为你父亲担惊受怕,好多事都没来及和你说。唉,娘也不多说旁的,夫妻日夜相处,晋王又是个行动不便的,你少说多做,千万记着不要让他尴尬。”
苏媚没太明白母亲的意思,但仍是点头说:“女儿记下了。”
孟氏欣慰地拍拍女儿的手,叮嘱她歇息会儿,便起身出去寻苏姝。
苏媚根本静不下心来,推开窗子,空气带着冬雪特有的清寒飘进来。
今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照在积雪上,晶莹微光,好像有无数碎钻在闪。
几只喜鹊在屋顶上蹦来跳去,偶尔掠过满院的红绸飞到枝头,激起一阵落雪。
外院鼓乐齐鸣,夹杂着人们的欢笑声,喜庆的气氛充满了苏家每一个角落。
苏媚突然有点儿想哭。
爹娘还在,弟弟妹妹还在,祖母也在,她做到了不是么?
这辈子,终究不一样了。
“囡囡,”孟氏脚步匆匆挑帘进来,“快出去接旨,皇上终于赐下王妃金宝啦!”
苏媚摇头笑道:“我还当皇上不给了呢,选在这个时候。”
孟氏拉着她往外走,嘴里唠唠叨叨,“好饭不怕晚,好话不嫌慢,好歹皇上给你了,否则才叫尴尬。”
香案已摆好,传旨的夏太监一眼瞧见苏媚的模样,当下一惊。
他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没一个及得上苏媚,看她走的那几步路,真是莲步珊珊,娇娆多姿,偏生眼神纯净得跟汪清泉似的,他这个没根的都忍不住想多瞧几眼!
怪不得晋王为了她和皇上闹腾,这么个大美人放在家里,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光看着也赏心悦目。
看来太后找的那两个女子还得换!夏太监强行扯回思绪,道:“跪下接旨吧。”
苏媚看清他的长相,也怔住了——眉间有痣,就是上辈子传旨抄家的太监!
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孟氏见她还愣愣站着,急忙伸手扯女儿一把,“想什么呢,跪下。”
苏媚依言跪下,只觉人间事迷离颠倒,弹指间如梦似幻,真真儿好似大梦一场。
她满脑子唏嘘不已,至于太监说了什么,是一个字也没听见。
机械地随众人山呼万岁,直到双手接过放着金宝和亲王妃服饰的金盘,她方慢慢回过神。
盘上放着尺方五寸的亲王妃金宝,还有一套华丽辉煌的冠服,冠服上面压着一顶九翟冠,翟鸟嘴衔珠滴,冠顶一对金凤,翠叶珠花,金坠珠串,颤巍巍地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光。
从现在起她就是亲王妃了?苏媚看着这些东西,毫无实感。
回到院子,燕儿和李嬷嬷伺候她重新梳洗,换上冠服,折腾一圈下来,已是午后了。
苏媚匆匆用过几块点心,便听前院鼓乐大作,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欢笑声、嬉闹声汇成一片,搅在一起。
燕儿跑到二门打探一番,喜得合不拢嘴:“小姐,晋王来啦,王府的亲兵做仪仗,个个华服锦衣,相貌堂堂,威风得不得了。连二小姐都跑过去看,还挤在最前头!”
苏媚心头微微颤了一下,莫名的,开始紧张了。
吉时将近,全福人象征性地梳了三下头,口中念着吉祥话,“一梳举案齐眉,二梳白头偕老,三梳子孙满堂。”
苏媚妆扮停当,由李嬷嬷和燕儿扶着,慢慢走出院门。
不顾李嬷嬷低声催促,她走得很慢,似是要把每一处角落都记在心里。
正房的庭院里挤满了人,李嬷嬷引着苏媚从回廊绕到前厅。
脚下踩着厚厚的红毯,红毯尽头,是萧易。
他坐在轮椅上,听见动静往她这边看来。
不知为何,喧闹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远去了,周围人群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他是清晰的。
往常凛冽的北风今日也异常温柔,小心绕过他的膝头,大红衣摆轻拂,淡淡的苦味香便飘散开来,萦绕在鼻尖。
于她,他宛若寒夜中天边最璀璨的星芒,可望不可及,却给她带来唯一的光明和希望。
如今星芒入怀,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呢?
苏媚望着他,笑了。
那一刻,便是炫目的九翟冠都黯然失色。
萧易静静地凝望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光。
苏尚清和孟氏已坐定,眼中含泪,嘴边带笑,旁边是苏老夫人,眼睛也是红红的。
苏媚由人扶着,恭恭敬敬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此刻应由父母训诫出嫁女几句,孟氏眼中泪光点点,只怕张口就要哭出来,勉强说了一句“往之女家,必敬必戒”,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苏尚清用慈爱的目光上上下下看着女儿,强忍着不舍,温声道:“无违夫子,以顺为正,妾妇之道。”
苏媚极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苏老夫人苍老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囡囡,照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日子是给自己过的。”
苏媚不放心似地说:“您老多保重,往后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糟心事就别管了。”
苏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吉时已到——”门口的司仪唱道,“新娘子上花轿喽——”
一方红盖头罩在头上,眼前红蒙蒙的,什么也看不真切,好像将她与世界隔开了。
孤独感猝然袭来,这种感觉让苏媚有些手足无措,便是燕儿扶着她,她也不敢迈步子。
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宽大温暖,略显粗糙,掌心的茧子磨得她手上的肌肤微微刺痛。
“跟着我。”萧易说,“我不会放手。”
苏媚顿时踏实了,用力回握了下。
只听三声炮响,锣鼓喧天,欢声阵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得不分个儿。
花轿出了苏家的大门,百名侍卫摆起亲王的依仗,浩浩荡荡地开往晋王府。
gu903();数百箱焰火沿路一字摆开,“砰砰”地一声接一声响起,天空喷花吐霞五彩纷呈,映得街面流光溢彩,分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