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这杯子怎么摔成这样呀。”门口柜台有人问了一句,“里头玻璃全碎了,还用呢?”
老板说:“才摔的,还没来得及换呢。你是不知道,前两天有几个学生在那巷子里打架,那凶得哟。我揣个杯子上去劝,他们倒好,一胳膊把我拐墙上,杯子落地上摔成这样。我就说人不能多管闲事,这一管就要出问题。”
“那几个学生干嘛打架呀。”
“年轻人不就这样么,一点小事不对付就骂骂咧咧的。不过我看当时好像是两个大个子打一个年纪小的,旁边一女的还抱着个小女孩哭,嗨哟,看着闹心,要不然我也懒得管......”
“别是那女孩挨欺负了吧?”
“是吧,看她身上脏兮兮的,脑门上还有道疤。”
“后来怎么样了?”
“你别说,那年纪小的还挺能打,把那俩大个子揍跑了,嘿。不过也可能是我在旁边嚷嚷再打就报警了,把他们给吓的。”
钟起拿着一套尺子到前台来付账,看到桌子上的那个杯子。钢化的杯子外壁尚且完好,里面的一层玻璃却已经全部碎掉,旋盖也磕得坑坑洼洼,被随手扔在一边。
他想起早上办公室里的林时雨。一个人站在那里,明明看起来很瘦,也算不上多高,顶着一张不说话就看上去很细致的脸,说出“如果再让我看到他们两个,我还揍”这种话。
钟起付完钱,把尺子扔进书包,走了。
第二天傍晚,李忠准时抵达小区门口。林时雨的家对面是一个电力家属小区,虽然有些年头,但是环境很好。
林时雨不住那里。他住在一个连门牌都没有的小区,门口一家很小的理发店,从理发店的门缝底下总是流出带着泡沫的污水,在大路旁的小路上积成一滩。
李忠没等很久,就看到林时雨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从小区到大路上来的坡有些大,林时雨几步跑上来,看了李忠一眼,还是叫了他一声:“李老师。”
李忠有些乐:“叫个老师还这么费劲。”
林时雨没说什么,转身带着他往坡下走。小区里绿意森森,道路两旁长满了高低不一的青草,树的枝叶和躯干散发出青涩湿润的泥土气息,草地上凌乱堆着石块,砖头和垃圾。楼房很少,排列也不规则,不像是经过正经规划开发过的样子。房屋的墙壁和窗户也很旧了,远远看过去像蒙上一层灰白的雾,雾里灰尘斑驳,到处都充斥着破旧感。
要不是有的楼下还停着几辆没攒灰的汽车,李忠真要开始怀疑这个小区究竟有没有人住。
“这儿住的人不多吧。”李忠说。
“不多。”林时雨走在前面,答,“很多人都搬出去了。不过也有人租这里的房子当作工作室。”
他带着李忠走到一栋楼房前,楼房三面环绕,形成一个半开的院子,院子里生着一棵大树,给高温的天气平白带来一股凉意。林时雨走进居民楼,楼里没灯,楼梯窄而潮湿,即使在白天也阴暗无光。
李忠一蹬脚,想把感应灯蹬亮。
“灯坏了。”林时雨说。
到林时雨的家门口时,大门没锁,虚虚掩着一条缝,从里面透出白炽灯的光。林时雨拉开门,转过身,等着李忠进去。
李忠走进屋,门口的鞋架摆着男孩的鞋,女人的鞋,小女孩的鞋。整个客厅很小,几十平不到。厨房和卫生间对面而开,中间的过道上摆一张桌子,就是吃饭的地方。两个房间都关着门,或许是卧室。
一个一眼望穿的家。
一个女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紧接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也跟着她从沙发上跳下来,来到他们面前。
“哥哥。”女孩跑到林时雨面前,看也不看李忠,只朝林时雨伸手。
女孩很矮,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胖嘟嘟的像个小圆球,和他的哥哥如出一辙的白。脸上两团明显的红晕,像缠绕起来的红血丝。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柔顺地贴在头皮上,一双眼睛非常水亮,却又非常朦胧,无神的视线下垂,嘴唇小,上唇微微翘起。
额头上顶着一道突兀的疤。
李忠看着女孩的容貌,总觉得异样,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林时雨牵着女孩的手,指了指李忠的方向,说:“叫老师。”
女孩看着林时雨,看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李忠。
李忠冲她挥挥手,“你好啊。”
林时雨又对女孩重复了一遍:“老师。”
女孩躲在林时雨身后,含糊叫了一声:“老师。”
她的发音不大清晰,咬字咬不利索。叫完以后,眼睛便不知道看向哪里,站在原地莫名又兀自发起了呆。
一旁的女人说:“您好,李老师,昨天就听小雨说你要来。”
李忠收回视线,与女人握了握手,“你好你好。”
女人很瘦,骨架小得可怜,脸是美人的骨相,却没有明艳的神色,看上去消沉,疲倦而软弱,像一朵开败的白色花朵。从五官来看,兄妹俩都承接了女人的样貌,然而三个人的气质一个比一个截然不同。
“我叫林惠,是小雨的妈妈。”女人紧张地搓了搓手,想起什么,细声细气地说:“请坐,请坐,我去给您倒茶。”
李忠说:“不用了,白水就行。”
林时雨和李忠坐在沙发上,女孩跟在林时雨身后,趴在茶几上玩一个铃铃响的转球玩具。她的注意力好像一下子非常集中,一下子又非常散漫,刚才还在出神,等林时雨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又傻乎乎笑起来,跑到林时雨面前玩耍。
李忠斟酌开口:“你妹妹......”
林时雨平淡地说:“唐氏综合症。”
李忠点点头,“叫什么名字?”
“林晚月。”
女孩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头看了林时雨一眼,又转头继续去玩自己的玩具。
“胖嘟嘟的,这么可爱。”李忠笑着说。
林时雨随手拈掉女孩头发上沾到的饼干屑,说,“她就喜欢吃。”
林惠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出来,放到李忠面前。然后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紧张地抚掉裙子上的褶皱。
“李老师,对不起。”她开口就是道歉,“是不是因为小雨打架的事情?真的对不起。”
李忠忙摆手:“不不,先不要道歉,我就是来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顺便和你们聊聊天。”
林惠说:“是打人了,的确打了,对不起李老师,都怪我没拉住他,都是我不好。”
李忠看了林时雨一眼,后者没有说话,更没有发怒,只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一切与他无关,又好像对一切都感到失望以至于失去表达的耐心。玩具发出的叮铃声音还在响,林晚月对周围无知无觉,精力十足地摇着她的转球玩具。
“林晚月。”林时雨说,“回房间去玩。”
林晚月扭头看了林时雨一眼,小小的嘴巴迟缓地张着,手里还在继续摇。
“让你回房间去,听到没有?”
林惠小声而急促地开口:“哥哥,你不要凶妹妹。”
“你哪里看到我在凶她?”
李忠忙说:“你先把你妹妹带回房里去,我和你妈妈聊一会儿。”
林时雨沉默站起身,朝林晚月伸手,“走。”
林晚月抓着玩具,另一只手去牵她哥,摇着玩具被牵回房间。
剩下李忠和林惠默然相对,气氛有些尴尬。
林惠说:“对不起,小雨脾气不大好。”
他们交谈甚少,李忠却感觉自己已经听女人说了无数次对不起。
李忠说:“没事,我只是想聊聊林时雨打架的事情。他——有一点倔,确实,也问不出来什么。他有和你提起过这件事吗?”
林惠黯然低着头:“知道的,我知道。当时我也在,我看着他,但是我没有拦着他,都怪我,李老师,您不要罚他,都怪我没有管好他。”
李忠有些吃惊,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天林晚月从培智学校放学回来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吵着闹着要见哥哥。小孩的脾气变化很快,有时候安安静静的很乖巧,有时候又会突然发脾气,甚至大吵大叫起来。林惠刚换班回家,一身疲惫,也只能带着林晚月出门去文河中学。
她们到的时候学校还没放学,林惠便牵着林晚月坐在学校对面的一个奶茶店里坐着等,顺便给林晚月买了杯奶茶。
林惠有些累。她在一家商场上班,倒班制,上午的时候忙得坐不下来,午饭也没怎么吃,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歇息,就被林晚月拽出了门。她撑着额头坐在奶茶店里一直等到学校放学,高一的学生们都背着包出校门回家,高二和高三的学生出来吃饭。林惠张望了一会儿,给林时雨发过去一条短信,说在奶茶店等他,然后收起手机,看着抱着奶茶咕噜咕噜吹泡泡的林晚月。
林惠又等了一会儿,站起身,牵起林晚月的手:“妈妈想去上厕所,走。”
奶茶店旁边有一条小巷,小巷通向一个公司的后门,旁边有一个公共厕所。林惠牵着林晚月走到厕所门口,叮嘱她:“在这里等着,站好,不动,好吗?”
林晚月点头,“嗯”了一声。
林晚月进了女厕所。没过一会儿,两个学生从男厕所走出来。
“什么狗屁学校,不想读了。”
“不就摸底考退了几名嘛。”
“你是不知道老彭教训我那劲,烦死......”
两人正说着话,被安静杵在厕所门口的林晚月吓了一大跳。林晚月抱着奶茶杯子,仰头望着他们。
“我靠,什么啊。”一个男生嫌弃地移开脚,“长得好蠢。”
另一个男生说:“傻子吧。有的脑袋有问题的人长得也很奇怪。”
“哪来的傻子?”
林晚月的脑袋被不耐烦地一推,一个趔趄绊到一边。男生说,“旁边去,看着就烦。”
“嗯!”林晚月忽然发出含糊的声音,她不高兴地看着那两个人,抬起手,“哗啦”一声把奶茶摔在了男生的腿上,奶茶盖子摔开,甜腻的液体泼了男生整个裤脚和鞋子。
“妈的,我的鞋!”男生立刻发了怒,直接抬脚踹在林晚月胸口,把小孩踹得滚出去,“傻逼啊?!”
那双干净的球鞋很快被奶茶浸得一团糟,男生彻底被激怒,拉下背包甩在林晚月身上,“妈的,妈的,谁家的傻逼不看好,放出来到处咬人!”
林晚月摔进厕所门口脏污的泥地里,衣服上顿时滚了一圈灰泥,她的脑袋磕在地上磕出一道破口,顿时哭了起来。
林惠慌忙从厕所里跑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冲上前抱起林晚月紧紧搂在怀里,语无伦次道,“干什么呀,你们做什么欺负小孩啊!”
“你看看她把我的鞋弄成什么样了?一千块买的,你们赔我啊?!”
“对不起,对不起。”林惠无助抱着大哭不止的林晚月,“她还小,她,她不懂事的,不是故意的,可是你们也不能打她啊......”
“你不看好自己小孩,还反过来怪我们!”
林时雨听到吵闹声找进小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两个高大的男生站在厕所前大发雷霆,妈妈抱着妹妹蹲在地上,女人长发凌乱,裙摆散地面的污泥和脏水里。女孩的身上、头发上全是脏兮兮的灰,白净的脸上蹭了一大块黑泥,额头流了血,奶茶杯子落在地上。怯弱的祈求和稚嫩又沙哑的大哭声尖锐地混成一团隆隆噪音,轰的一声炸进林时雨的大脑。
还在冲母女俩发怒的男生只听到一阵疾步在身后响起,还没来得及转身,后膝就遭到剧痛的撞击,接着他被狠狠撞到在地,扑在地上。
接下来一切都陷入混乱。三人扭打成一团,骨肉冲撞出的闷声,愤怒的辱骂,小孩的哭泣,女人的尖叫。有人听到动静探过来看,又迟迟不上前劝阻,只有那文具店的老板试图拦着这几个学生,被不知道谁的手一把推开,摔在墙上。
林时雨的愤怒从来都直接而暴烈,无论是欺负林晚月的人,还是嘲笑他穿女生衣服娘娘腔的人。林时雨不和他们吵,他只会二话不说一拳揍过去,无论对方是谁,有多少人,也不在意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他只要那些人立刻在他面前闭嘴,滚蛋。
林时雨不是个擅长打架的人,他的个头不壮,也不高大,顶着一张清秀的脸,受伤才是常事。
但是他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会青肿,破口还是骨折,他像一只凶狠恶毒的狼崽,看起来孤独无援,却会在被袭击的时候暴起咧开獠牙死死咬着敌人不放,要把对方的骨肉拆掉,抽皮扒筋一般的狠。
所以林时晚雨总是不输。别人要穿鞋,他无所谓光着脚,也就无所谓满身伤痕。
林惠低着头,长发散落肩头,“都怪我,李老师,您千万不要罚他。”
李忠听完林惠的讲述,双手撑着膝盖沉默良久,开口:“没事,你放心。”
“小雨他是控制不好脾气,但是他是个好孩子,他没有坏心的。”林惠低声下气地求,“请您一定不要让他退学,他学习也很认真,回家以后都会好好写作业......”
李忠打断林惠的碎语,“不会退学,放心。”
他拿起茶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认真对林惠说:“绝对不会让他退学,我保证。”
林惠茫然看着李忠,美丽的眼睛里灰蒙蒙一片,映出掩饰不住的疲劳,“好,好的,谢谢您,李老师,太谢谢您了。”
李忠放下纸杯,站起身,说:“事情我都了解清楚了,不打扰你们休息。”
林惠连忙跟着他站起身,“李老师,留下来吃顿饭吧,我今天特意买了菜。”
“不了不了,我回去吃。”李忠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走到门口,冲卧室里喊了一声,“林时雨!出来送我,赶紧的。”
林时雨拉开房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走过来,低头换鞋。
gu903();林惠还想挽留,“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