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睡好了?宋妈本来正和人吵着架,注意到宋颂下了车,立刻转回来拉着宋颂念叨,明天你就要高考了,想休息就多休息会,别太担心家里的事。你爸的医药费我心里有数,实在不行,你彪叔那边也还能借点,这些事不是你该想的。你还小,明天好好考试才是正经事,别人越是瞧低咱家,你越要出息给他们看。
宋颂喉结微微滚动。
这些唠叨,他已经许多年没听见了。
在看到外面的老街时,宋颂就隐隐猜测到这是什么日子,可亲耳听宋妈说出来他还是如坠梦中。现在是1997年7月6号,明天是1997年7月7号,他要参加高考了。
这次高考他注定收不到任何录取通知书。
不是因为他成绩有多糟糕,也不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把高中知识忘光了,而是因为这时候的高考是提前填志愿的。
后来的高考大多是分数出来后再填报志愿,考生们对自己能上什么学校、不能上什么学校,基本都心里有数。
可在1997年不一样,他们是先填报志愿再参加高考,不管考试时发挥得怎么样,志愿都不可能更改了。
宋颂填的志愿只填了一个:首都大学。
不是宋颂当年学习多好或者多自信,而是他当年压根没准备去上大学。
他脑子挺灵活,也会来事,哄得老师长辈们都对他喜爱有加,只是学习方面始终只是平平。
青春期的男孩都是这样的,有点聪明劲就不愿意下功夫,马马虎虎过得去就好。
家里接连出事,爸爸车祸了都舍不得用好的钢板,爷爷心脏有问题也不敢去医院,奶奶么,耳朵不太好使了,还有点老年痴呆先兆。
一家老小五口人,全靠他妈吃饭。
再过两年妹妹也要高考了,他妹妹才是学习的料,从小到大都是年级第一,可比他强多了。
这种情况下,他念什么大学?
就算他好好考,估计也只能考上个不入流的大学,学费贵得要死不说,还学不到什么东西。
所以宋颂瞒着家里把志愿填成了首都大学,打定主意辍学赚钱去。
只可惜他钱没赚上,还闹得一家人都不安宁,死的死,散的散。
后来妹妹结婚都没请他,到死他们兄妹俩都没再好好相聚过。
现在,一切可以重来了吗?
宋颂还是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不由伸手抱住眼前还很年轻的宋妈。
他抱住的人是温热的。
不是记忆中那冷冰冰闭着眼的尸体。
宋颂喉结又轻轻滚动两下,压下翻腾的心绪,紧紧环抱着宋妈。
他回来了,他可以改变还没发生的未来,他不会再让他妈妈年纪轻轻就过劳导致突发心梗,更不会让他妈妈死在来警局领他回家的路上。
宋妈性格强势,家里屡遭重创,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可骤然被宋颂这么一抱,她有点不知该怎么反应。
对于生活在九零年代的人来说,父母与子女之间很少拥来抱去或者把我爱你爸爸妈妈/我爱你我的孩子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们在感情上是含蓄的,在行动上也是含蓄的。
也不用太紧张,宋妈声音难得柔和下来,没了平日里的强横。她拍着宋颂的背说道,要是没考上也不要紧,可以复读一年接着考,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宋颂把脑袋抵在宋妈肩上,发现这个时候他已经比宋妈高出大半个头。
他妈在十里八乡都算是高挑的了,他还是长过了她,他的生日马上要到了,到时他就又一次正式迈入成年人行列。
宋颂嘴唇动了动,终归没把志愿的事说出来。
重活一世,钱的问题肯定能解决,这一次他不会再那么急躁,他有慢慢来的底气。
复读是一个挺好的选择,前世到最后他靠自己打拼到身家过亿,顾家人还是看不上他,觉得把顾临深的研究成果交给他去推广是辱没了那些宝贝技术。
宋颂觉得考个好大学还是必要的。两世为人,还只拿个高中学历,说出去确实挺丢脸。
接下来宋颂拿出准考证去市一中考场踩了点,麻利地记住自己的考室怎么走,好保证第二天能够顺利考试。
保安只让考生进去看考场,宋妈一直等在外头,还顺便卖了两箩筐水果。
见宋颂从从容容地从里头出来,宋妈把搬出来卖的水果挪回车里去,口里问道:找着了吗?位置好不好?能吹到风扇吗?这大热的天,要是摊到个吹不着风扇的位置可就太受罪了!
宋颂说:位置就在风扇底下,应该挺凉快。
宋妈又有了另外的担忧:那你把风扇调到低档,可别用最大档对着吹,吹感冒了后面几场发挥不好怎么办?
好。宋颂笑着答应。
宋妈开车送宋颂去招待所和老师们会合,一路上来回问宋颂笔和工具准备好没有,又叮嘱宋颂准考证要带好别丢了、明天千万不要睡过头,还有诸如考一科放一科只要尽力就可以之类的话。
有些她明明已经说过了,又忍不住多念叨两次,生怕宋颂给忘了,简直比宋颂这个准考生还要紧张。
当父母就是这样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忍不住要担心。
到了招待所前,宋颂才反过来叮嘱:妈,你也好好休息,别太辛苦了,等考完我来帮你。
儿子懂事,宋妈心里自然高兴。她不是那种惯孩子的家长,听了宋颂的话后马上说:考完干活肯定有你的份,到时你可别想着偷懒。
宋颂微笑着答应,带着装有准考证的文具袋下了车。
宋妈目送儿子走进招待所,回想着儿子刚才的笑容和儿子刚才说的话,心里既欣慰又酸涩。
孩子长大了,当父母的肯定高兴;可当父母的,心里总还是希望孩子永远是孩子,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不必为家里操心。
要不是父母太没用,孩子怎么会早早变得成熟有担当。
另一边,宋颂去找班主任老蔡报到。
老蔡今年不过四十出头,英年早秃,身材倒是还好,还没来得及长出啤酒肚。
见了宋颂,老蔡冷着一张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明显不想搭理他。
宋颂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头,积极地跑老蔡面前刷存在感:老班,我回来了。
我有眼睛,看得见你。老蔡冷言冷语。
瞧见宋颂那张比海报上的明星还出众的脸,老蔡心里就在滴血,他第一眼看到宋颂就觉得这小子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这三年来一直拿宋颂当得意门生,学习上没少点拨他,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手把手教了他不少。
结果呢,宋颂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全改成首都大学。
他看到那张填报表后鼻子都被气歪了,苦口婆心劝了这臭小子好些天,还说可以借钱给他当学费,这臭小子死活不愿意,说什么不能让一家子的重担全压在他妈身上。
老蔡能怎么办,老蔡只能把那张明摆着收不到录取通知书的志愿表交了上去。
自那以后,老蔡虽然帮宋颂守口如瓶,却也没再给过宋颂好脸色看。
这就好比悉心栽培三年的花被人连根拔起,谁心里能开心?
宋颂想起过去种种,对上老蔡久违的冷脸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张手给了老蔡一个拥抱,在老蔡反应过来前又麻溜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