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戚无羁拧起两道浓黑的眉毛,默然不语。
他想起了今晨和陆逊的对话。
那缺漏的一亿两白银,除掉从袁仁府上稽查的两千万两,再除掉这三年给辽东八州官员发放的俸禄,起码还有五千万两银子,这一笔巨额钱财,被内阁首辅孟拱授意,经袁仁转手,再以你们辽东军为幌子,最后全都汇入了辽东福王府。
当时日头刚爬了三竿,蝉鸣连天,可戚无羁还是觉着脊梁骨冒寒气,福王府?这、这是要干甚么?
陆逊伸出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点了点笔墨圈出的数字,这是昨晚我在查看应天府的账本时发现很可疑的账目。
你瞧,他示意戚无羁去看第二行,这一条说给辽东军添置火铳,我瞧了辽东军的账本,发现当时添置的并不是火铳,而是普通的铁戟。所以这中间起码差了五千多两银子......昨日景王爷派人秘密潜入福王府偷了账本出来,我看了一遍,刚好在这个时间段内,福王府花了近五千两银子,于长白后山修了一座猎场......明为猎场,实为训练军士的校场。
这话说完,屋子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过了半晌,等手中的茶水都凉透了,戚无羁才哑着嗓子开口,所以......福王和孟阁老培植私军,意图谋逆?
陆逊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微微蹙眉思忖,他顿了顿道: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要妄下结论,现在我需要你做的,是秘密率领一千军士,埋伏在长白山下,活捉孟拱,福王那边......还是莫要动手。
可到时候福王突然发难围剿,辽东军背后受敌,到时候别说活捉孟拱,咱们所有人都会被福王困死在长白山。戚无羁说道。
戚无羁问出这句话,陆逊并未回答,只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安王。
安王景玥沉吟片刻,一字一句说:看在老福王的面子,给福王一次机会,若是他敢发兵,我便亲手杀了他。
声音很低,刹那间戚无羁只觉浑身血液冰冷刺骨,冷汗淋漓。
广泉见自家总督又不说话,于是重复问道:总督,福王府那边咱们要不要安排兵力?
戚无羁猛然回神,他抬手搓了把脸,摇头道:福王府不必安排太多兵力,派两三个斥候过去盯梢便可。
诺。广泉抱拳行礼,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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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矗立在辽东北面,似一道屏障将楚朝和戎狄隔开,山上常年积雪,不论何时远远望去,总能瞧见山尖白茫茫一片,因此当地人又将此山称为白头山。
景玥和陆逊提足飞奔,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进了峪口,银蛇般的山路蜿蜒而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陆逊停了步子,他扶着一块岩石轻轻喘气,虚声道:哎呦,不成了,咱们歇会儿。
适才为了跟上景玥,他用了内力,结果牵动体内的附骨针,疼得险些跪趴在地上,强撑到峪口已是极限。
陆逊故作轻松地呼出口气,抬袖去沾额头的汗,那都是疼出来的冷汗,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你以后在床上少折腾我些。
景玥拧眉,他抬眼和陆逊对视,沉默片刻后,扯着嘴角笑了笑,好,以后都听你的,只要你舒服就好。
说着,他抬臂将陆逊拉进了怀中,紧紧地抱了抱。
陆逊将脸贴在景玥宽厚的胸膛上,心头翻涌起一股酸涩。
适才景玥的笑他看懂了那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爱人的不愿开口,教景玥在不断的猜疑中,逐渐意识到了某些他不愿意深想的结果。
再这么下去,两人迟早会疯掉一个。
景承珏,我......陆逊仰头,他用手搂住景玥的脖颈,薄唇启阖,颤抖了半天,终是将哽咽的话咽了下去,我答应你,等这事过去,我告诉你景峻对我做了甚么,求你了,别对我那样笑......
景玥沉着脸,他收紧搂住陆逊的手臂,俯身吻住了那人冰冷的唇,直到攫取完陆逊口中最后一丝气息,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抬手用拇指轻轻擦掉陆逊唇角的水光,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好逊儿不哭,我不会让你有事......我只剩下你了。
陆逊闭了闭眼眸,附骨针的事情不是他不想对景玥说,而是没办法开口说,因为琪玉还在景峻手上,那孩子两世都没落下好结局,他真的不想再看到琪玉被虐杀了。
当时景峻用琪玉威胁自己,只要自己敢将附骨针的事情向景玥说出一字半句,琪玉的下场便会很惨。
所以在未回到长安之前,在没有确定琪玉安全之前,他不能让景玥知道。
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陆逊平复了一下心情,尔后从景玥怀里抽身,他道:走罢,咱们先去长白中峰,我的私事以后再谈。
景玥略一点头,没再多问。陆逊不是受人威胁的性子,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自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喜欢他,敬重他,不想强迫他,所以挣扎到最后,景玥还是选择沉默。
长白山中美景甚多,沿着崎岖山路往上,乔松连片,修竹成群,又有千丈岩石层峦奇岫,花·径静窈萦深。
二人走了约莫几百丈远,拐过一道横在外头的巨岩,瞧见了三四名尸体倒在地上。
景玥和陆逊相互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快步上前查看。景玥蹲下身,单手提起一具尸体,将那人的窄袖往上一推,手腕上赫然现出一枚火焰印记,再看其他几具尸体,同样有火焰印记。
看来他们已交上手了。陆逊瞧了眼插在祆月教教徒胸口上的一柄长剑,挑眉道:怎地还惊动了逍遥派?
景玥将尸体重新丢在地上,尔后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朝左手侧一抬下颌,那里有血迹,要瞧瞧么?
不去。陆逊果断摇头,他道:咱们的目的是赶在陆峋之前拿到千秋符,今儿你就是告诉我张桓死在了那里,我也不去。
张桓此时正背靠在一块大岩石后草草包扎伤口,他打了个喷嚏,耸耸鼻子,低声嘟哝,谁在咒我呢。
话音刚落,只见三枚银梭破风袭来,张桓往地上一滚,噗噗噗三声响过,银梭便扎在了土地上,两名祆月教教徒围攻上来,目露凶光。
操.他.奶.奶的!一名彪壮的汉子吐了口血唾沫,抬臂架住一名祆月教教徒的弯刀,转头看向张桓,吼道:你不是说咱们上山摘草药么!这他娘都快把命搭进去了,还摘屁的草药!这些龟孙儿都是甚么东西?!
张桓抬脚踹开一人,赔笑道:大哥莫气,这不是他们要跟咱们抢山顶的千年雪莲么?等弟兄们干死了这群人,回去重重有赏!
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年音,你忽悠谁呢!转头看去,眼前白袍闪动,来者执长剑,于风中静立,却是逍遥派的弟子赶到了。
段瑶和程玦背靠着背,刷地一下抽出长剑,寒光四起,袖摆翩飞。
逍遥派也来采草药么?张桓哈哈一笑,潇洒转身,朝两人抱拳行礼,幸会幸会。
谁跟你们是一伙儿的?段瑶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他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你们打架都打到我们逍遥派门口了,师父教我和师兄前来查看。
张桓也不恼,只笑着作揖,对不住,惊动了沈掌门,在下来日定登门谢罪。
这边一通混战,站在不远处的陆峋脸色却是一阵青一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