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抿唇,眼底晦暗不明。
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尖着嗓子呵斥道:放肆!面见圣上为何不跪拜!
陆逊默然回神,他垂下眼睫,振袖跪倒,骨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草民陆逊......拜见圣上。
坐在上首的人挥了挥衣袖,声音与醉仙楼那日不差半分半毫,陆家主不必多礼,朕与你在醉仙楼见过的。
陆逊仍在地上跪着,冷汗从额头滑至鼻尖,尔后滴入冷硬的青石板地面。
这位十岁登基、久居深宫的小皇帝是书中第二位重要配角,他至今还记得原作者在楚皇人物传记结尾写的一段话
先皇龙驭上宾,新帝年幼,皇叔安王佐帝摄政,十年后楚皇羽丰,意欲清除盘亘在朝中的安王势力,遂派平江陆府少主陆逊,易弁而钗潜入王府,做耳目内细......内奸一事败露,楚皇为了维系与安王的叔侄亲情,用莫须有的罪名将陆少主烧死在西北边境......
陆逊咬了咬牙,原书中没有着墨描写小皇帝的容貌。
沉重的寂静在厅中蔓延开,似从修罗地狱中伸出的触手,狠狠地扼住人的喉咙,使得满堂只剩下滞重的呼吸声。
景峻冷淡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说道:尔等都先退下,朕与陆家主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侯在外头的侍卫便鱼贯而入,他们将陆府众位长老推搡了出去。
厅上竹门重新阖上,有风钻入,吹动烛火扑簌簌地摇晃。
陆逊攥紧衣袍,梦魇与现实重叠教他整个人都冷得瑟缩在了一处,他没有力气抬头去看坐在上位的人,只僵着后背沉默。
你怕甚么?景峻攥着扶手站起,他缓步踱到陆逊面前,尔后蹲下了身子,那日在醉仙楼是皇叔抬脚踹的朕,朕不怪你。
陆逊哑着嗓子道:草民眼拙......不知是圣上......万死不足以蔽罪蓦地,他搁在身侧的手腕一紧,景峻便将他扶了起来。
你何罪之有?景峻细细地打量着陆逊,平静问道:是毁了百晓独孤剑法还是媚色祸主?亦或者是冒充陆府少主?
陆逊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日景承珏莫名其妙大发脾气,其实是在保护他避免被楚皇看破身份,而自己那时因为疏忽大意,并没有明白景玥说沈舟不是好人的用意。
如今说什么都是死路一条,楚皇有成百上千条理由置自己于死地。
陆逊眼眸微闪,他突然明白了景玥为何多次提出要让自己跟他回安王府。
普天之下,只有安王府的人楚皇不敢动一分一毫,景玥是真想将自己护在身边,他是真的怕自己死了。
陆逊微微动了动身子,抬头朝窗外看,不知道景承珏的马车现在走到哪里了......他突然好想跟景玥一起走。
烛火明灭闪动,厅中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景峻将攥着陆逊手腕的手松开,站起身,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说着,他挥了挥衣袖,两名锦卫上前,他们将跪伏在地上的陆逊架了起来。
陆逊一怔,尔后不顾一切地剧烈挣扎,结果又被扑上来的四名锦卫摁住,他咬了咬牙,黑沉沉的瞳仁里倒映着恐惧,五指变掌为抓,作势就要朝锦卫头顶抓落。
陆公子景峻呵道:朕劝你最好莫要施展任何武功,不然整个陆府都得跟着你遭殃......来人!
话音落下,两名宦官从屏风后走出,双手拖着一个人,是琪玉。
这是你的贴身小厮么?朕瞧着乖巧伶俐得很,不如跟在朕身边罢。景峻问道。
陆逊眼瞳微微颤抖,只瞧见琪玉下身不着寸缕,腿间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他身形剧震,过了半晌才回过神,却已没了挣扎的力气,闭了眼,陆逊渐渐松开紧攥的拳头,皇恩浩荡......草民感恩戴德......
朕向来喜欢聪明人。景峻对陆逊放弃抵抗的行为很满意,语气轻快了不少,他道:做朕的耳目,易弁而钗嫁入安王府,监视安王的一举一动,拿回山河令,最后,与朕里应外合清剿安王府所有势力。
陆逊沉默,瞳仁涣散,就像是浮在黑沼泽上的浓雾,一片死气,良久,他点了点头,轻舔干涩的薄唇,说道:臣......定万死不辞。
好!很好!景峻朗笑。
他拍了两下手,从外头进来两位监锦司的人,手上端着一红锦缎铺垫着的木盘,陆逊抬眸瞥了眼盘中的东西,瞳孔骤缩,他猛地挣扎一下看向景峻。
景峻淡淡地瞥了陆逊一眼,你不用怕。
锦卫伸手迅速点了陆逊的穴道,尔后退到旁边。
一名监锦司的人挽起宽袖,在一旁的盛水铜盆中净了手,细长的手指便伸进木盘中,他拈起一根三寸长的黑针,搁在灯下瞧了瞧,这才走至陆逊面前。
陆逊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声音,他不住吸气,想要往后躲。
那名太监扯了一个凉飕飕的笑,他道:陆公子,不疼的。说罢,他眼中寒光一闪,挥手撕开陆逊左肩的衣衫,手起针落,直直插入肩胛中,尔后用力连拍三下,这才收了手。
细小的血珠从陆逊雪白的肩膀涌出,像一颗小小的朱砂痣,在屋中甚是刺眼,仿佛将烛光都收在了里头一般。
陆逊哆嗦着咬住薄唇,他脸色异常惨白,从喉间发出一缕气音。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景峻微微一愣,适才陆逊的咬唇的动作很像一个人,一个他寻找了七年的人。
那人的名字中也有一个逊字,笑起来很温暖,在雪地里抱着自己折纸鹤,当时有一树红梅开得正盛,幽香铺满了整个皇宫院子。
太监甩了甩手,转身又去木盘中拿黑针,直到将木盘中搁着的针尽数插入陆逊体内,他这才拱手朝景峻行礼,圣上,附骨针已经尽数放进去了。
景峻猛然回神,他抬手轻揉眉心,点了点头。
眼前人怎么可能是他要找的那位?他记得那个人身上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说得话也奇奇怪怪。
几不可闻叹口气,景峻将手伸出,站在一旁的监锦司太监立刻会意,他走上前,将一枚小白瓷瓶儿搁到景峻手中,景峻攥住,走到了陆逊面前。
六枚附骨针毒性会依次发作,每根针发作的期限是两个月,一年之后你才会毒发身亡......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不死。
景峻道:每两个月你带着从安王府探到的情报来皇宫找朕,朕会命人为你拔除其中一根附骨针。
若是你没有探到教朕满意的情报,朕也不会让你太痛苦。这瓶阿芙蓉可缓解附骨针带来的痛苦,毒性发作时,你可服用几粒。景峻将手中的白瓷瓶拿到陆逊的面前,陆爱卿,收下罢。
锦卫解了陆逊的穴道,陆逊喘了几口气,他静默半刻,尔后颤抖着双手接过,虚力握在掌心。
白瓷瓶的冷意顺着指尖,一丝一缕地钻到了心底。
景峻微微一笑,他没再管陆逊死活,转身便朝厅外走,满屋子的侍卫宦官匆忙跟上,留了一地狼藉。
陆逊靠着柱子缓缓跪坐在地上,他半垂着头,将整个身子埋在阴暗中,浓睫遮着死气沉沉的眸子,就那么坐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