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伤地看着戚隐一步步走来,有悔在戚隐的手中划出冷月般的弧光,黑稠粘腻的血纷飞犹如扑剌剌的乌鸦。戚隐抹了把沾了血的脸,脏极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不再擦了,一遍遍斩断鬼怪的脖颈,一遍遍挥舞凄冷的利刃,大声吼道:哥,你听好了。你是怪物,我也是。怪物,就应该和怪物在一起!
小隐,扶岚的眸子里盛满哀伤,你不要当怪物,当怪物很孤单。
不,我要当。戚隐停下剑,深深凝望住他,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不会孤单。
蛇巫将他们两个人紧紧包围在中心,他们像翻涌黑潮中两块寂寞的礁石。斩杀、撕裂、破碎,心脏停息又跳动,神花落了又开。戚隐支起一个冰霜结界,小而圆,将将好把他们两个人笼住。嘶吼声不绝于耳,模糊又狰狞的脸庞挤在结界上。戚隐就在这无止境的恐怖中,静静拥住了扶岚。
那些高高站在云端的仙师,那些市井里汲汲营营的小民那些有家的人,怎么会知道路边一条快要冻死的野狗的期盼。在他们的眼里扶岚是个异乡人,是个来历不明的傻瓜,可在戚隐的眼里,他就是他的全世界。他们怎么会明白,在那个戚隐刚刚得知戚慎微被水鬼杀死的白天,那个姚家想要迷晕他拿走他身份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抛弃他,不要他,是这个傻蛋向他伸出了双手,对他说:
你是我的新娘。
你知道吗,我是一条在街头晃荡的野狗,没人要,没人喜欢,戚隐在扶岚的肩头流泪,哥,你把我捡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了。
地下,虞师师小声问:你有没有听到戚隐的声音?
听到了,还有蛇巫的声音。慕容雪的脸色白得像糊了一层蜡,不仅是因为腹部失血,他正在逐渐虚脱,更是因为戚隐的吼声。他们一定是被困住了,这里的蛇巫那么多,全部蚂蚁似的爬了上去,下面反倒成了更安全点儿的地方。
再次点起灯符,透过结界往外瞧,狭窄的缝隙里,蛇巫少了许多。剩下的都是没有成型的蛇巫,脸盘子嵌在岩石上,胸口的地方延伸出青色的根脉,手和蛇尾与旁的蛇巫交缠,肉体和肉体挤在一起,条条隆起,发育得很不完善,只是依稀看得出人形。
蛇巫少了许多,慕容雪终于看清裂隙尽头那抹寒光。是归昧剑,正一下下闪着,锲而不舍似的,仿佛在召唤他们。慕容雪凑近虞师师,道:师姐,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虞师师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你先去捡戚师弟的归昧剑,然后向上面爬。刚刚蛇巫都是朝北面爬的,我们就朝南面爬,不会和他们撞着。慕容雪说。
那你呢?虞师师不自觉攥住他的手。
这里的缝隙太窄了,不能惊动那些蛇巫,我们不能同时走。慕容雪安抚地拍了拍她,你先去,我落后你十步左右。记住,保持静默,屏息静气,不要点灯,不要回头,往前走,我就在你后面。
虞师师点点头,低头把裙摆全部撕碎,把裙子盘起缠在腰间。两个人最后一遍确定路线,然后打开结界,虞师师率先爬出,蹑手蹑脚向前挪动。罅隙窄如一线,两面玄武石墙上都有那些蛇巫模糊的五官。一张张面皮子似的脸嵌在壁上,虞师师看不见他们的模样,却能听见他们细弱的呼吸。
她使劲儿瘪着嘴,仿佛这样脸就能平整一些,缩着肩膀爬过一条罅隙,小心翼翼把左脚伸出来,然后是右脚。壁上的人脸咳嗽了一声,虞师师整个人僵住,远处躺在石板下面的慕容雪也僵住了。虞师师不敢动弹,等了片刻,那张脸的呼吸渐渐趋平,虞师师悄无声息地把脚伸了出来。
虞师师走了十步有余了,慕容雪依旧没有动弹。他关上结界,撩起衣襟,右边小腹的伤口发了黑,烂肉有股淡淡的的腥臭味。他刚刚是骗虞师师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动了。即便出去了,带着这种程度的伤,他也活不了多久。
偏头目送虞师师走远,离归昧剑越来越近。有了剑,她就能防身,慕容雪稍稍安了心。方才那张咳嗽的脸正逐渐地成型,整张脸从墙上突出,头颅没出,然后是肩膀,紧接着整个人犹如小孩儿呱呱坠地一般,从墙上掉落下来。他伸展身体,睁开赤荧荧的眼睛。慕容雪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如坠冰窟。虞师师刚离开那里,按照她的行进速度,此刻离归昧还有段近距离。那蛇巫手肘撑地,诡异地蠕动爬行。
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拼了命也得保住她呀。慕容雪无奈地笑了笑,虽然她总是那么凶,还总是强调,她绝对不会喜欢他。
慕容雪吸了一口气,打开结界。
腹间的血腥味遥遥传了出去,那蛇巫蓦然回首,朝着慕容雪怪叫了一声。
虞师师打了个寒战,她听见那声怪叫了。一瞬间像是落了满身的雪,虞师师心里打鼓。凝神仔细听,怪叫声越来越远,是朝她相反的方向去的,她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慕容雪怎么样,他落后十步,应该还好吧。虞师师想回头喊他,可四周都是沉眠的蛇巫,她硬生生憋住了嘴。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可想到那个家伙在后面跟着,她莫名其妙就心安了一点儿。转过头,向上攀了几步,终于拿到了归昧剑。
归昧像是感知到她,不再发光。虞师师握着剑鞘,感到剑身微微发着震。归昧慢慢掉转方向,指向了一个方位。虞师师心里一喜,都说名剑有灵,戚隐这把剑,一看就和旁的剑不一样,莫非它指的是出路?
不对,虞师师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她调动灵力,灌注于眼睛,方圆三尺内的东西渐渐明晰了起来。她蓦然发现,所有鬼怪心脏伸出来的根络都朝那个方向延伸。
那里一定有东西。
归昧震着她的手,仿佛在催促她往那里去。
改变路线,得和慕容雪商量商量。她拿不定主意,不知什么时候,似乎都依赖着慕容雪做决断了。那个小白脸看起来好欺负,其实还蛮聪明的。虞师师当机立断,掉头去找慕容雪。爬了十步有余,却没看见慕容雪。奇怪,他应该就跟在她身后才对。缓缓有乌云罩住了心头,虞师师加快了速度,爬回原先待的那条窄道。临近原点,忽然摸到一滩温热粘腻的东西。放在鼻子下嗅,是血。她颤抖了一下,手一撑,摸到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彻底忍不住了,燃起了灯符。盈盈的亮光灌满了窄道,她看见膝盖边上蛇巫苍白的脑袋。她松了口气,抬起头,心又重重落了下去,好像一下子落入了深渊。慕容雪躺在石板边上,浑身都是血。他的半边身体被撕得不成模样,鲜血浸透了他的身体,他像一个被血染透的纸人。
两侧石壁上,所有蛇巫的脸都偏向了慕容雪那一侧,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十分渴望的模样。他们还未成型,没办法动弹,十分缓慢地向着慕容雪的方向偏移,所有怪脸挤做了一堆。
虞师师直着眼,爬到近前,捧住他煞白的脸。
本来就生得白净,现在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虞师师轻声唤他,慕容雪、慕容雪。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落在他的脸上。慕容雪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嘴唇动了动。
你怎么回来了?慕容雪吃力地推她,快快走。
你为什么不跟上来?虞师师哭着。
慕容雪摇摇头,跟不上了,师姐。
他指了指腹部,虞师师看到了那块伤口,已经发了黑,烂肉狰狞地外翻,像一张烂掉的嘴巴。
快走吧,师姐。慕容雪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