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灵枢闭了闭眼,沉声道:无方。
第113章白发(三)
晨光熹微,天际一点清光冉冉而起,穹隆是一汪透澈的水。自灭度峰上望下去,黑郁郁的山头横亘远方,几抹白云淡淡缀在头顶。然而,那水墨般的山水当中,似有一圈圈黑雾盘旋而动,笼罩在鳞次栉比的城镇上方。那是不知名的妖蛾,它们在数日前几乎屠灭了无方一半的弟子,若非老祖宗留下的大阵,只怕无方现在已经沦为妖蛾肆虐的巢穴。
无方、钟鼓、昆仑三山弟子列阵拭剑台下,每个人皆素衣负剑,一眼望过去,满座白衣胜雪,恍若阵列的纸偶。元苦站在无方大殿前,银质面具遮住了他失去面皮的狰狞脸庞。他握着枯雁重剑的剑柄,发力极目远眺无方山下三乡十二镇,又环顾无方四面倒塌的楼阁殿宇,破败的草木山石。他痛心道:此乃千百年来人间无有之大难!扶岚伏诛,我们以为万事大吉,放松警惕,却不料这个恶獠留下妖蛾,肆虐无方!是老夫之过,未曾将妖蛾围困在灭度峰上,竟让它们飞下乡镇,屠戮村庄。老夫万死难辞其咎,待剿灭妖蛾,老夫必定枭首向诸位同道谢罪!
掌门言重!聂重华在下方拱手道,此劫人力不可度之,掌门何罪之有?
不错,白明均接话道,唇亡齿寒,无方西去便是昆仑,此间相距不过百里,若妖蛾突破结界飞往昆仑,南方沦陷,妖蛾行尸旋即北上,便要轮到中原诸派遭殃。中原陷落,徒留我们钟鼓也难以扭转大局。如今三乡十二镇的结界全靠灭度峰支撑,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守望相助,才能共渡难关!
聂重华负手面向三山弟子,大声道:如今,我们集结三山主力于灭度峰,齐下三乡剿灭妖蛾。记住,那些行尸成群而动,积少成多,似有组织,背后必定有妖邪作祟。每回仙门子弟前去清剿,不出半刻,必定有他方行尸前来增援。尔等不可独行,不可妄为,首要乃找出妖蛾背后之邪祟,其次乃清剿妖蛾,斩灭行尸!此战只许成功不许败,若成,我人间转危为安,若败,无方危矣,昆仑危矣,中原危矣,人间危矣!
三山弟子齐声道:弟子领命!
斩妖除魔,万死莫辞!元苦拔剑大吼。
斩妖除魔,万死莫辞!所有人齐声大吼,声震山河。
正在此时,几个弟子拄着剑爬上悬空白玉阶,嘶声大喊:掌门师祖!掌门师祖,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所有人俱是一惊,呼喊声戛然而止。大家为那几个弟子让开一条道儿,他们跌跌撞撞地奔上前,伏倒在殿宇长阶之下。元苦一怔,身形一闪,出现在为首一个弟子身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厉声问:是灵枢?
不、不是小师叔!那弟子满面惶然,似乎惊恐到了极点。
他正要继续说,悬空白玉阶传来笃笃的脚步声,一声一阶,越来越近。那仿佛是噩梦里不祥的梆子声,梆子声停就要有人死去,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盯住了悬空白玉阶的上方。空气在变冷,原本是炎炎夏日,却似乎顷刻间坠入了寒冬。四下里蔓延着一股冰冻肺腑的寒气,穹隆上竟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白雪。有人伸出手,接住一朵晶莹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
悬空白玉阶上方,风雪的尽头,一个男人终于现出了身形。黑衣黑靴黑刀,戴着兜帽,像一个流离失所,无处投胎的鬼魂。元苦睁大双目,竭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可他垂着头,兜帽的阴影遮住了脸颊。
他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白衣弟子不自觉后退,让出一条道路。他走到拭剑台上,雪花落满了肩头。他慢慢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头白发,乍一眼看上去,那白发仿佛是被风雪染白的。这个时候元苦终于看清了这个孩子的脸,一如既往的年轻,却没有一点表情,像一座被雪花凝冻住的雕塑,冷峻又漠然。
戚隐!?元苦惊异地望着他。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白发青年,眸中涌现诧异的神色。没有人能想到他孤身跃下灭度峰,竟然能活着回来,更没想到他会变成这副妖异的模样。
简直就是个鬼怪,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幽魂。
元苦怒喝:你的头发,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这个孽障,莫非你也练了什么邪术不成!难道禁地里那颗腐烂的心脏真的是你的?你换上了妖魔的心脏!他恨声道,你们一个两个,落入邪道,变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你对得起元
别说了。戚隐打断他,仰起脸儿,望向高天纷纷扬扬的雪。雪花盘旋着落下,穹隆在他眸中恍若一个巨大冰冷的藩篱。他想起很多天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身边还有扶岚,还有黑猫,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轻声道:元苦,你我都知道我来的目的。当初你们杀我哥,从启动太上杀阵,到我哥灰飞烟灭,一共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从现在起,我给你半炷香的时间杀我,开始吧。
你什么意思?聂重华横眉立目,戚隐,你与妖邪沆瀣一气,念你初犯,又是元微长老唯一的孩儿,我们这些长辈暂且不同你计较。待妖蛾除尽,我们再处置你。来人,将他带下去,禁足天诛崖!
戚隐默默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聂重华心里一惊,不自觉握紧了佩剑的剑鞘。戚隐的眼神和往日完全不同了,那日议和,他曾跪在她的脚边痛哭流涕,那是乞求的眼神,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像一条彷徨无助的狗。可现在,他银灰色的眸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无尽的冷。
他忽然拔出刀,反手一挥,斩骨刀的刀风席卷半边台侧,那半边纸偶般的弟子头颅齐齐斩断,像一茬稻子被掐去了尖儿,鲜血涌泉一般从颈脖子上喷溅而出。所有人凄厉地尖叫,逃离那片地域。
白明均震惊不已,颤着手指着戚隐,你你这个疯子!
元苦目眦欲裂,道:戚隐,你当真明白你在做什么!
你猜的没错,我换了心,所以现在我已经是个怪物了,怪物杀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戚隐平静地说,他的声调平平淡淡,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起伏,可所有人都从这个寂静的男人身上感觉到了刻骨的杀机。他说: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救无方,半炷香之后,如果我没有像我哥一样化为灰烬,那么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眼眸冰冷又漠然,我会让你们整个无方为我兄长陪葬。
温柔粘腻的血液向四面八方蔓延,空气中鸦雀无声。元苦眸中涌起哀恸之色,徐徐吐出一口气,是报应啊,当年元籍做下决断,向你的父亲隐瞒他有妻儿的事实,起草休妻书寄往乌江。那封书信,便是老夫代的笔。当初你跟着凤还初上无方,我站在思过崖上遥遥看你们进入山门,便一眼看到你这个孩子。我当时不知为何,现在想起来,是你这双眼睛啊。戚隐,你最像元微的地方就是你这双眼。可是现在,你为了得到力量,竟放弃了你父亲的眼睛。戚隐,你这样做当真值得!
怪物不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戚隐没什么表情,怪物只知道复仇。
元苦盯着他,默默地拔出枯雁巨剑。那把重剑的锋刃像镂刻了血色的哀霜,在阳光下凄冷得摄人心扉。聂重华和白明均不动声色地后退,所有弟子也慢慢退后,以拭剑台上的戚隐为中心,让出了方圆三丈的距离。杀气在空气里无声地蒸腾,所有人都预感到接下来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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