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他娘的奇了怪了。戚隐满心疑窦,又踅身看那帮罪徒,他们仍旧见了鬼似的,缩在墓道的前端一动也不敢动,看这等吓得几乎尿裤子的模样,又不像是在作伪。
那个罪人到底是我们中的哪个?戚隐问那帮罪徒。
罪徒们筛糠似的抖抖索索,方才嚎得起劲儿,一个个破锣样,现在声儿都不敢吭。
戚隐什么也问不出,想起罪徒刚刚说那个玩意儿在他身后,之前站在他身后的,除了猪妖,还有叶清明。戚隐狐疑地转向叶清明,道:师叔
喂喂喂,小侄儿,叶清明忙摆手,道,我的来历可也是一清二楚的,我打小就在凤还待着了,当了一辈子的道士,连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云知大侄儿可以为我作证!
云知点头,摸没摸过姑娘的手不知道,其他的是真的。
戚隐搞不懂了,大家都不是那玩意儿,那这帮罪徒害怕个鸡毛?等等,戚隐忽然反应过来,满屋子人和妖,说不清来历的,只有一个,就是扶岚。
扶岚的来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猜测一冒出头就按不下去了。戚隐犹豫了一会儿,让大伙儿都贴着对面的墙站,他自己背着扶岚站在另一面,然后再次询问罪徒:现在呢?那个罪徒在哪儿?不用说话,指个方向就行。
罪徒们伸出瘦棱棱的手臂,齐刷刷指向戚隐的方向。
他们认为戚隐是神,不可能是戚隐。他们指的,真的是扶岚。
肩膀上的人儿又动了一动,戚隐回过脸,正瞧见扶岚睁开了眼睛。他喘了几口气,在戚隐耳边道:问他们,吾唤何名,所犯何罪?
第65章舍身(三)
戚隐依言询问他们,罪徒们索索落落地打着寒颤,抖着嘴唇道:恶鬼之名,吾等不敢唤。恶鬼之罪,吾等不敢言。
戚隐几乎气得吐血,你们刚才追我的时候不挺能耐的么?现在这么这副德行了?这地儿就该扶岚下来,他们这么怕他哥,他跟着他哥,岂不是能横着走?戚隐瞧他们当真吓得不行,将扶岚放在地上,把他搂在怀里,循循善诱道:你们不是说我是你们的神么?别怕,我制着这个恶鬼呢,他已经逃脱不了我的手掌心了,你们不必惧怕,尽管一一道来。他把扶岚搂紧,道,看,制得死死的,他动不了了。
朱明藏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小声问黑猫:肥猫,这小子是不是在占你主子的便宜呢?
黑猫斜了它一眼,兄弟之间的事儿,能叫占便宜么?这叫相亲相爱。
此人并非那只恶鬼罪徒后面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戚隐定睛望过去,挤在一块儿的罪徒们从中间让开一条道儿来,一个枯槁的干瘪老人从后面爬出来。他的肢体焦黑瘦弱,犹如老树盘虬的烂根,一丛花白的硬发,杂乱地蓬在头顶。他的四肢好像都是断的,不能走动,只能撑着手肘爬行。慢慢爬到戚隐跟前,他道:大人,此人并非罪徒,正如您也并非我们的神祇。
老爷子,您倒是不糊涂。云知走过来,在老人面前蹲下。
老人黑洞洞的眼眶对着戚隐,叹道:吾等困守神墓千年,不得超脱,忽然闻得大神气息,难免神智狂乱。大人,大神无法繁育,并无子嗣,虽不知您身上血脉从何而来,但必定与白鹿大神有所渊源。至于这个孩子,气息与那恶鬼相似,但若细细分辨,却又有所不同。
这老爷子同其他哭哭啼啼的罪徒都不同,他两手放在膝上,端端正正跪坐于地,有种庄重的从容。虽然人家犯了罪,但也毕竟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了,戚隐当不起他的跪,忙单膝跪下来,恭敬地拜了拜,问道:烦请老人家为我等解惑,方才你们说黄金俑里的恶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南疆的罪人,渎神的恶徒。是他挑起中原与南疆的大战,引来伏羲神怒,天火滔滔。是他牵累白鹿大神战死疆场,血肉化雨,归散凡间。我还记得那天天穹赤红,我们的神化为鹿灵奔行云上,清啼响彻天地。那一天,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了雨,所有战死妖魔凡人的魂灵都得到安息,走向幽冥的彼岸。伏羲罢战,诸神鸣响天尽头的铜鼓,哀悼吾神的陨落。从那以后,我南疆,再无神祇。
墓道里的罪徒掩面恸哭,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戚隐看他们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们那只鹿已经活了。
大战之后,神巫治罪恶鬼,熏其目,诅其身,将他封印后殿,永生永世陪殉大神,不得超脱。老人缓缓道,可禁锢符咒失效,那只恶鬼终于还是逃了出来。老人抬起手指,指尖凝聚一点微光,大人,我可以让您进入我的记忆,去看看那只恶鬼。
戚隐有些迟疑,这些罪徒封在神墓里这么久,刚醒过来一个比一个疯,谁知道这老头子会不会耍什么诡计?他回头看了看扶岚,扶岚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他哥说行就行,戚隐同意了。
大人,您将会看见吾所见,听见吾所闻,那只恶鬼所经之地,所做之事,你都会知晓。
他说完,枯瘦的指尖点上戚隐眉间,淡白色的微光一闪,戚隐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戚隐落入了不可名状的黑暗,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靠着墙站着。他动不了了,像被茧子束缚住,浑身憋着难受。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他想起来,他应该是在那老人家的记忆里,他只能见到那个老人所见,听见那个老人所闻。老人的双目被熏瞎,所以他也是瞎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仿佛有危险正向他逼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听起来像一个男人的啜泣,断断续续,悲哀呜咽,仿佛死了亲爹亲娘亲儿。那声儿从墓道深处传出来,像一阵阴森森的风,飘到他的耳畔,凉匝匝阴在他后脖颈子上。即使已经听过这些罪徒哭泣,戚隐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哭声越来越近,在他的右后方,戚隐很想转身看看,可他无法回头,更不能动。
他的身体终于动了,戚隐大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抬起了右手,有什么东西从手心里飘出来,他的视野顿时亮了些许。他能看见了,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墓室,墙角青铜鸟喙灯里燃着长明火,阴惨惨的幽绿色光芒笼罩了整片墓室。墓室里飘摇着许多苍白的小蝴蝶,翅膀扑扑,扇出光晕点点。他意识到这是那个老人家的分身,老人使用了巫罗秘法,去窥探那个从黄金俑里逃出来的罪徒。
哭声越来越近,他蹲了下来,或者说是老人蹲了下来,白蝶落在地上,透过细细的门缝,他看见外面投下一个瘦削的影儿,一股浓郁的紫曼陀罗香味儿飘到鼻尖,紧接着,一只干枯焦黑的脚落在眼前。那双脚经过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看起来和其他罪徒没什么两样儿,戚隐有些不以为然。恶鬼,到底有多恶?他吃人么?他轻轻推开石门,静悄悄跟在后面。戚隐很想看看那个家伙,但白蝶绕在身侧,一直飘摇着,不敢靠太近。这老人儿胆儿挺小的,一眼都不敢看。
哭声不再移动,他也停了步子,躬身躲在拐角。那哭声一直在白鹿中殿门口徘徊,戚隐等得心里不耐烦,简直想硬拗出脑袋,看看那个恶鬼到底长什么样儿。身体忽然动了,他的白蝶扑扑翅膀,飞出拐角。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家伙,长明火下,他跪在中殿门口,额头抵着粗糙的大门,正悲伤地恸哭。血泪流出他空洞的眼眶,划过干枯的脸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孤单瘦弱的影儿投在墓道里,戚隐莫名觉得这个罪徒有点可怜。
老人没敢多看,白蝶只飘出去一瞬,立马折了回来。戚隐很想再仔细看两眼,偏生老人不敢动弹。哭声忽然停了,也没有听见脚步声,戚隐心里起了疑惑。身子又悄悄探了出去,白蝶栖在他的肩头,透过白蝶的眼睛,他望向深深的墓道。长明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着,戚隐用力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面前显露出一张枯瘦的轮廓。他惊悚地发现,那只恶鬼就蹲在他的身前,他们离得极近,两张脸几乎只有一个巴掌的距离,他看见恶鬼脸颊上殷红的泪痕,还有那两只空洞深邃的眼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恶鬼勾起嘴角,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开口了,一字一句,声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