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收起册子,刚站起来,就听见云知那边倒吸了一口凉气儿。戚隐走过去,他们正对着斗室最深处的岩壁,不知在看些什么。戚隐挤到戚灵枢身边,看见岩壁上被磨过,所有巫符符纹都被磨掉了,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新刻了一幅地宫地图和一幅巨大的动物经络九藏图。地图极为细致,每间墓室作何用处都一一标明,还将他们的所在以朱点标注,一条红线曲曲折折,直通向入口,是指引他们当如何出去。
经络图更为复杂,经脉纵横交错,如同一副复杂的地图。好些地方还用朱色标明,似乎是什么重要的纽结。每一处朱点皆有细细的朱线延出来,下有蝇头小楷,注解位于皮下几寸,大小几何。
地图?这也太贴心了,这经络图又是谁的?戚隐有些惊喜,问。
戚灵枢发着怔,脸色惨白,一声不吭。
戚隐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云知拉了拉他,道:你往后站点儿,就知道了。
戚隐往后退了几步,整张图收入眼底。线条汇聚在一起,勾勒出一个蜘蛛的外廓,戚隐也呆住了,喃喃道:是我爹的他心生疑窦,扭头看云知,这怎么可能?这儿怎么会画一张他的经络九藏图对了,高人,你说之前这儿困了一个高人,是不是他画的?
戚隐,戚灵枢伸出手,抚摸那张经络图,哑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师尊的笔记。上面也画了许多图,还有这些笔记,你不觉得熟悉么?
什么意思戚隐没听懂。
没有什么高人,戚灵枢目光悲哀,面容惨淡,困在这里的还有谁?只有师尊。符咒是师尊刻的,经络图也是师尊画的,是他神智未完全丧尽之时,亲手刻下的。这朱色之处,便是师尊心脏所在。
开什么玩笑?戚隐无法相信,经脉九藏的分布也就罢了,他能用灵力流探出来。可是心脏位于皮下几寸,大小几何,他又怎么能知道?
戚灵枢一字一句,字字泣血,道,自然是自剖内腑!
像是平地里炸响一声雷,大家震得目瞪口呆。斗室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戚慎微在外头爬来爬去,说不定正在进食。没人敢往外看,那样的场面,没人受得住。谁能想象那个狗剑仙竟然对自己这么狠,他自己剖了自己。他一定很想自尽,可是他没有办法,没有剑,所有心脏若不在同一时间毁掉就会不停自愈,他连杀了自己都做不到。
所以他寄希望于后来者,他为后来者建了安全的巢穴,他在岩壁上刻下自己的经络图。他告诉他们:
杀了我。
沉重的悲伤终于压垮了戚灵枢,他闭上眼,头抵着岩壁,瘦削的肩头簌簌颤抖。
这里有个符咒。云知矮下身,在角落里捡起一张落了灰的符纸,他吹了吹,灰尘散落,露出暗红色的符纹。那样暗的红色,谁都看得出来,那是用鲜血画就的。他低头辨别了一下,道:是留音符。
他把符咒递给戚灵枢,戚灵枢颤着手,在符咒里注入灵力。
金光倏地烫过符纸,暗红色的符纹霎时间变得鲜艳无比。黯沉沉的斗室里一片寂静,直到他们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灵枢吾徒,你终于还是来了。
干干净净的嗓音,辨不出岁月的痕迹,这个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让人想起一钩冷月,青石板路上清泠泠一地横斜月影,随风摇曳,水白冰凉,一片皎洁。
十八年来,除了门外那只大蜘蛛幽幽地喊狗崽以外,这是戚隐头一次听见这个男人说话儿。戚隐动作迟缓地蹲下,愣愣地瞧着那张符咒,他像是做梦一样,忽然间意识到,那是他父亲在说话,真正地说着话。
吾知你必来此地,汝见此符之时,吾已神智尽丧,沦为妖魔。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点波澜,不必为为师伤怀,天行有常,宿命有定,吾未尝有怨,吾徒亦不必有恨。灵枢,汝必已见壁上经络九藏,朱红之处乃吾心窍。吾妖心入体,初时五枚,心又生心,三十天后,凡三十三枚。汝须分剑影三十有三,同戮吾心,剑影齐落,片刻不得有差,否则前功尽弃。
戚灵枢攥着拳,哑声唤道:师尊
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吧?男人的声音无奈了几分。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索如何安慰戚灵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灵枢,你或许已经知道,为师的妻子,你的师娘。若不忙的话,不妨听为师说说她。
戚隐一愣,心揪起来,喃喃地道:我娘
吾妻阿芙,聚天地英雄块垒之气于其胸怀,若为男子,必为一方豪杰。昔年,吾壮游人间,逢彼于乌江,遂结连理。一日吾外出除妖,二小妖夜潜吾家,阿芙手持火钳,绕行梁柱之间,毙二妖于房中。阿芙并无道法奇术,曾能杀妖自卫。吾家去时,阿芙一手持钳,一手把蛇,傲然睥睨,曰:戚剑仙,比你何如?男人的声音里浅淡的笑意,何如何如?弗如远甚。每忆及二妖死状,吾惧甚矣。
戚灵枢听得怔怔的,忘记了流泪。戚隐挠挠头,道:我跟我娘待一块儿的时候太小了,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我哥说,我娘是挺凶的。
吾妻阿芙,不畏妖邪魔怪,不畏世俗谗讥,吾弗如也。幽居地底,每忆阿芙音容笑貌,虽形貌畸异,常致癫狂,曾无所惧。灵枢,吾亦期盼,汝不惧也。男人顿了顿,道,还有一事,须汝代师为之。吾飘零一身,死而无怨,唯有一子,名犬奴,旧随母居乌江,如今不知流落何处,亦不知生死安康。吾以险衅,负妻儿十八载,深愧于心。待汝脱身此处,勿返师门,往江南,寻弱弟,归隐人世,终身不可再入无方。切切谨记,万不可再入无方。
男人轻轻一叹,仿佛吐尽了半生忧思,世故多虞,人生如寄。吾心所系,唯此一事。得寻弱弟,家祭告吾,吾可瞑目也。
符纸金光倏忽一闪,敛去光亮,符纹密密沉沉,黯淡了下去。
云知一愣,道:没了?他拿过符纸,翻来覆去地瞧,他怎么他怎么没说如何遭的难?究竟是谁害的他?险衅,什么样的险衅?关键的地方一样都没说明白。
因为他不想让我复仇。戚灵枢抬起眸,云知看见他悲切的眼睛,哀伤如灰烬,铺满眼底。他道:若我不知谁者为仇,便无法复仇。
戚隐怔怔地,心像破了个口子,呼呼冒风。那个狗剑仙,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戚隐回忆他诉说时缓缓的语调,那样平静,那样温柔。他爱着他的妻子,也爱着他的孩子。戚隐拖着脚步到石门边上,膝头一软,他蹲了下去,隔着缝隙瞅望影沉沉的殿宇。布满蜘蛛丝,黏黏腻腻的地上,一条森然巨影窸窸窣窣耸动着,挪来挪去。
爹戚隐喃喃地唤。
狗崽
gu903();他又在呼号,凄厉幽幽,好像有一个受苦的魂灵,在那躯壳中难耐地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