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楼看了她两瞬,“我来此,也是为了公差,并非你想的那般。”
薄若幽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霍危楼到底有一双利眼,看出她没有先前那般开怀,他便道:“我早年间在战场上,京中交际多有疏远,回京封侯之后,朝堂内外,并未有如今之势,人情往来,少不得出入此地,不过我也未想明白,这等连酒都透着脂粉气的地方有何好来的。”
薄若幽转眼看他,霍危楼道:“这里面的女子皆是浓妆艳抹,仿若血口妖物,此间歌姬舞姬,乐舞之时脸上往下落粉,我从不让她们近身。”
他说的夸张,神色却又是一本正经,令薄若幽忍俊不禁,她狐疑的打量着霍危楼,只觉霍危楼这般秉性,在京城世家子弟之中实在是一朵瑰丽奇葩,她忽而问:“侯爷这般性情,到底是如何被公主殿下教养出来的?公主殿下严禁侯爷沾酒色?”
帘络随着马车颠簸轻晃,缝隙中的光落在二人身上,映的霍危楼眼底明暗不定,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问话的这一瞬间,她似乎觉得霍危楼眼底沉暗了一分。
“并非如此,无人在酒色之上规制于我。”他开口,却仍是寻常语气。
薄若幽听的更为惊讶,若非是严格教养而成,只凭本性,那他该是何等严于自律,她心底氤出几分敬服来,“那侯爷这般洁身自好,当真难得。”
她眼底明光灿灿,敬佩之心溢于言表,霍危楼无声笑了下,忍不住倾身靠的她近了些,“你好生奇怪,眼下你心底想的,难道不该是我对旁人皆无意,却独独对你动了情吗?”
薄若幽心跳的极快,“我……”
这时马车走的缓了些,帘络严丝合缝的垂着,马车内一片昏暗,他说话的热息落在她脸上,见她踟蹰难言,他忍不住抬手,掌心拢住她半侧脸颊,“适才没想,眼下可想了?”
薄若幽身子往后靠了靠,一个劲的点头,霍危楼也不继续逗她,收回手来意味深长道:“好好想,想了还要记住。”
薄若幽简直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烧,偏生马车内逼仄,他即便退开,亦离得极近,就在她被他撩拨的心跳难抑之时,马车停了下来。
霍危楼掀帘看了外面一眼,“到了。”
说着当先走下马车,薄若幽深吸口气亦跟了下去,一眼看到一处气象森然的楼舍,牌匾上金漆写着“丰乐楼”三字,里面灯火通明,人影煌煌,三层高的楼宇飞檐斗拱,又有廊桥栏杆,明暗相通,一看便是处一掷千金之地。
霍危楼带着她走了进去,他似是熟稔,一路上了三楼小阁,又叫了膳食,皆是京城本地常有的菜色,不多时珍馐上桌,皆是精巧色香,饭至一半,他起身开窗,凉风窜入,薄若幽看去却眼底一亮,此地楼宇高阔,极适远眺,此刻站在窗栏边上,能一眼看尽小半个京城,尤其能将整个东市收入眼底。
夜里的东市灯火如昼,灿如星河,薄若幽屏住声息,只似一瞬之间看尽了万家灯火,有种恍然不真切之感,霍危楼站在她身侧缓声道:“这京城不过股掌之大,莫说京城,便是整个大周,你想去看何处,我自会携你去看。”
……
林昭离开衙门,兀自乘了马车回林府,路上想到薄若幽面上诸般作难,不由得频频叹气,只觉自己还是太过唐突,想来又觉万般怜惜她,幼年不得已离开京城,如今连本该亲厚的他也这般排拒,他们本该是世交兄妹的关系啊。
神思百转之时,马车却停了下来,他一愕,不可能这般快便到家啊。
“公子,碰上薄公子和薄家大小姐了。”
侍从在外通禀,林昭面露意外,他掀开帘络一看,果然,一辆马车停在街角,马车外面正站着薄宜娴兄妹,他唇角微弯,“你们怎在此处?”
薄逸轩上前来,揶揄的示意薄宜娴,“还不是妹妹,说是这两日天气乍暖还寒的,给你做了一件轻薄的斗篷来,说定要亲手送给你。”
林昭便下了马车,此处距离林府只有两条街,他们是专门等在此处的。
薄宜娴手中果然拿着个包袱,上前递过来,“昭哥哥是刚从宫里出来吗?”
林昭正接过包袱,闻言手上动作一滞,而后看向他们兄妹,他眼底有些迟疑之色,又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薄宜娴便道:“怎么了?”
林昭本是想问薄若幽,可想了想还是并未问出口,摇了摇头说了实话,“没有,我刚才去了一趟京兆尹衙门。”
薄逸轩问:“去衙门做什么?有何差事不成?”
林昭笑道:“没什么事,去看了个朋友。”
京兆尹衙门内也颇多年轻小吏,薄逸轩闻言不甚在意,薄宜娴却立刻提起了心思,“昭哥哥去看谁?我们可认得?”
林昭还是道:“你们不认得,一个旧友罢了。”说着看了眼手上的包袱,“这些事不必你来做,林府有足够的绣娘,这些东西我亦未缺过,此番多谢你了。”
薄宜娴心思去了别处,笑的便有些牵强,“昭哥哥不穿也没关系的,是我的心意。”
林昭又道谢,将包袱交给侍从,问他们,“可要去府上坐坐?反正也不远了。”
薄逸轩看向薄宜娴,薄宜娴却婉拒了,薄逸轩道:“那我们先回去了,这斗篷你还是穿吧,妹妹为你熬了好几个晚上呢,手上还被针扎了,她自小可是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你可不能白白费了她的心思。”
林昭本是多有谢意,可听到最后两句话,心底却想起了薄若幽,薄宜娴做女红便能得如此怜惜,可薄若幽自小父母双亡,而后做了仵作,又该是何等辛劳。
他笑意淡了些,“好,我自会穿的。”
待薄宜娴兄妹上了马车走远,林昭亦站在原地未动,他兀自沉思了片刻,更打定了主意明日登门拜访薄若幽父女。
……
霍危楼将薄若幽送到家门口,又看着她进了门方才离开,薄若幽站在门内,听着车马声远去,又兀自出了会神才往正厅去,这夜她睡得十分安稳,第二日晨间醒来,想到昨日下午去衙门并无事,便不曾去衙门应卯,然而午时未至,院门被敲响了。
薄若幽正在正厅陪程蕴之下棋,听见响动第一念便是武昭侯府来人了,然而周良去开门半晌未回,他们父女正犹疑之时,便看到几个人绕过影壁进了中庭。
“蕴之!竟然真的是你!你既回了京城,为何不回薄氏?”
走在前的是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此人身量高挺,华服加身,略有发福,面上虽是笑意朗然,一双冒着精光的眸子却给人不适之感。
他一言落定,薄若幽还未回神,程蕴之先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这时,此人又一眼看向薄若幽,“天啊,这便是幽幽吧,一晃眼都这么大了,当真和月棠生的一模一样,幽幽,你是不是不认得大伯了?”
来人一脸心疼模样的朝着薄若幽走来,薄若幽惊呆了,还未反应过来,程蕴之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他片刻前的闲适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些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副戒备模样,看着眼前之人,他语声微凉,“原来是景谦——”
默了默,他又问:“敢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薄景谦,正是如今的薄氏家主薄若幽的大伯,跟着他来的,还有一身华服又镶金戴玉的薄氏大夫人胡氏,跟在最后面的,便是浅施粉黛的薄宜娴。
薄宜娴扶着胡氏的手,母女二人都在打量这院子,胡氏眉眼间露着鄙薄之色,薄宜娴神色不显,可显然周身上下都透着优越之感,在二人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侍婢仆从,适才周良想拦住他们,正是被这些仆从挡了开。
薄景谦听着程蕴之不冷不淡的话,面上笑意更深,“蕴之,你既然回来了,又去见了林槐,自然便能想到,我们和林家交好,是早晚都要知道的。”
“是林槐告诉你的?”程蕴之问,而后又摇头,“不可能,林槐不至于如此嘴碎,是你们自己查到此处的吧。”
他言语间有些嘲弄,而后叹了口气,“罢了,早晚要一见,既然来了,便请上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