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帝受了众人的祝酒,开了席面,坐下第一句话,竟是笑吟吟点了苏太傅的名。
他说:“今岁万寿节议程时间紧而任务重,多亏了苏太傅替朕分担。”
苏太傅急忙离了席,惶恐跪拜,只道:“陛下谬赞,本是臣子的本分。”
李珏笑着颔首,命人取来了前朝李温所作千里江山图,随手赐了下去,道:“贤妃常跟朕讲苏大人甚爱笔墨,今日便将这千里江山图送与苏爱卿,也好解一解你对笔墨的痴。”
席上众人都有些惊诧,这千里江山图乃是宫中珍宝,如今竟轻而易举便赏了苏太傅,可见如今苏妃之盛宠,苏家之光耀。
一时对苏太傅更是奉承不迭。
媚生却心下不安,先不说李珏是不是真的宠她,向来烈火烹油的世家,能有几个好下场?
她悄悄拽了下小橘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小橘便弓着身离开了。
片刻后,她又转了回来,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娘,再过两刻钟,可至和风亭。”
媚生便又若无其事的坐了会,寻了个借口离了席。
许悯月看见那抹娇柔身影起了身,也悄悄给身边的丫鬟道:“去,给回鹘国的小王子捎个信,便说我约他至后园和风亭。”
她说完抬了抬袖子,将被风吹来的一朵娇艳花瓣捏了个粉碎,微微笑起来。
.......
媚生赶至和风亭时,果然见苏太傅一身绯色官袍,已候了片刻。
见了人,他拱手行礼:“娘娘千岁。”
媚生一把搀了父亲的臂,有些不悦:“又没人,爹爹真是见外。”
现如今她是天家的人,便是见一面父亲也如此难,不得不长话短说,便开门见山道:“爹爹,放权吧,寻个闲职外任。”
这句话太过惊世骇俗,让苏太傅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瞧着女儿神色道:“是陛下授意你来的?”
媚生摇摇头,直截了当问:“爹爹,你觉得当今陛下是屈居人下的?”
苏太傅未料自己姑娘如此透彻,沉吟了一瞬,摇了摇头。
当今圣上谨慎严明,有些时候他也看不透,绝对不是好把控的。
但严太后自然也不肯轻易放权,况他多年来替太后出了许多力,才能爬到如今的位置,说放弃又岂是能甘心。
媚生见父亲不言语,轻叹了声,道:“父亲,权柄真如此重要吗,比的过全家人的性命?你可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圣上要真清理太后一党,培哥儿与女儿又要如何?”
苏大人猛地抬起头,捏了捏女儿的手道:“爹爹不会让你们有事!”
他话虽如此说,却有些心虚,原先被权势迷晕了眼,却从未想过身后之事,此时被媚生一提,不由也有些心惊胆战。
媚生没再作声,静静注视着父亲,看着他挺直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似是一下子苍老了些许。
苏太傅站了片刻,摆摆手往亭外走,步履有些蹒跚,走至台阶下忽而停了步,长叹一声,回头道:“阿生喜欢江南吗,若是爹爹以后去了江南,余生可还能见你几面?”
“能!”媚生眼角湿润,一眨不眨的看着父亲,又补了句:“我保证,必定去看您!”
苏太傅没说话,摆摆手下了台阶,转瞬便消失在了香樟树后。
媚生缓缓坐下,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久久没动。
忽而枝叶沙沙,有男子分花拂柳而来。
来人一身玄黑衣衫,高鼻深目,眼底湛蓝,带着凌厉的气势,见了亭内的姑娘,一时呆住了,那双湛蓝的眼停在她面上,怎么也挪不开。
媚生却吓了一跳,也不说话,低了头便要走,这在宫中私会外男可是了不得的罪名!
只刚迈出几步,却被男子伸臂拦住了去路。
这人一身的酒气,那眼里明目张胆的欲望看的媚生心惊,低斥道:“放肆,你是何人,如何敢拦后宫妃嫔的路!”
男子一听愣了愣,随后学着汉人模样拱拱手,道:“我乃回鹘王子吐谷浑。”
吐谷浑进京后偶遇许悯月,惊艳于对方容貌,曾多次堵了对方的路。那姑娘却羞羞答答,欲拒还应,惹的他更是欲罢不能。
今日得了信,说是要在和风亭相见,一时也顾不得这是在宫中,疾步赶了过来。
进了亭却不见人,只有一个宫装少女,身姿婀娜,惹的他住了步,待看清了脸,更是移不开目光了。
他本以为那许悯月已是天下一等一的姿色了,待再看了这姑娘才知道,什么是天姿国色,一时整个人都痴了,只想将人搂进怀中疼爱。
在他们回鹘,如许悯月这样的权臣之女或许不容侵犯,可是大汗的女人确是无需太担心的,一个女人而已,看上了赏你也无妨。
他往前逼近一步,强行抓住了那双柔荑,大胆而直接:“别走,我喜欢你!”
媚生急急往回抽手,冷不防仓皇后退间,一脚踩空,歪坐在了美人靠上。
那男子脸上闪过怜惜,蹲下身来询问:“可是疼?”
媚生压下心中惊慌,告诫自己:“不能乱,不能乱!”
现如今喊不得,只能想法尽快抽身,这私通回鹘王子的罪名她万万担不起!
她将方才的冷然压下,换了娇嗔神色,揉着脚道:“吐谷王子您太无礼了些,现如今害的我崴了脚,可如何是好。”
说完又瞥他一眼,嗔道:“我要吐谷王子您给我揉一揉!”
这一眼娇媚如丝,勾的吐谷浑魂都没了,不自觉便握住那双脚,抵在了自己胸前。
媚生悄悄从发上拔下金簪,手心里沁出了汗,背在身后,只等他低头去揉。
吐谷浑也是真浑,并不规规矩矩去揉脚腕,伸手便将她的鞋袜除了,看着那双珠圆玉润的小脚,更是通身沸腾,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媚生身子一震,勉力定了定神,她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簪子,瞧准了吐谷浑的后颈脖,悄悄举了起来。
只簪子还未落下,香樟树动,已有人拾阶而上。
媚生急急转头去看,瞧见那挺拔威仪的明黄身影,身子一晃,生出一瞬的绝望。
李珏脚步顿住,看清亭中景象,眼中染了一点赤红。
他抬脚将吐谷浑踢翻在地,龙纹鹿皮靴在他胸前重重一碾,踩的吐谷浑猛咳几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朕的人你也敢碰!”他语气寒凉至极,听的在场的人都汗毛倒竖。
吐谷浑也是草原上勇猛的汉子,伸手想要来搬李珏的腿,却挪动不了分毫,反而被他抬脚一踢,整个人飞出去,咚的一声撞在了柱子上,又滑落在地。
“你与他......”李珏转头看着媚生,咬住后槽牙,竟是说不出话来。
福全看的心下一惊,新帝上位以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从未见过这样滔天的怒,不禁为贤妃捏了把汗。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却见美人靠上的贤妃忽而站起来,扑进了帝王怀中,一脸劫后余生的苍白,泣道:“你终于来了,我怕!”
李珏僵了一瞬,狐疑的去瞧怀中之人,忽而看见她手中握着的簪子,拧了拧眉。
媚生便伸开那被簪子刻下血痕的小手,一脸无畏道:“你若不来,我便用这簪子自尽,绝不任人辱了清白。”
李珏一双透彻的眼在她脸上巡梭片刻,忽而松了口气,轻轻夺下了那簪子。
隐在人后的许悯月却脸色巨变,她从来都晓得她的珏哥哥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可亭子里的女子,明明已被异族男子摸了脚,他竟连句责备的话都未说!
媚生也是真委屈,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全摸在了李珏胸口。
成化帝手顿了顿,轻轻抚了下她的背。
他将大氅脱了,将媚生裹了个严实,将人安顿在美人靠上,转了身。
那刚刚流露出的一点温柔悉数敛了去,浑身都是凌厉的威压。
“哪只手碰的?”他厉声问了句,见吐谷浑不做声,冷笑一声,狠厉道:“那便两只手都砍了!”
福全一惊,急忙跪了去劝:“陛下三思,这回鹘王子一砍,我朝与回鹘的关系恐不再。”
回鹘国力日盛,且又多勇猛之辈,早已蠢蠢欲动,多年来靠着太后的恩施,勉力维持,是绝对不益如今闹翻的。
“砍了!”李珏加重了语音,唬的在场的人都噤了声。
他闭了闭眼,想起刚才那人唇齿碰了媚生的脚,又是一阵戾气翻涌,补了句:“舌头也拔了!”
第35章别怕
媚生受了这场惊吓,有些瑟瑟。
甫一落地,便觉出脚腕上钻心的疼,细细抽痛一声,人又歪在了美人靠上。
李珏迟疑了一瞬,微弯了腰,道:“上来!”
他将那一小团背在背上,脚步平稳的下了台阶,路过许悯月时顿了顿,道:“悯月先回吧,晚上露水重,小心别着凉。”
今日他在寿宴上走了个过场,有些微醺,刚离了席,便听福全传信,说是悯月备了万寿礼,要亲自拿给他,便约他来了这和风亭,却不曾想碰上这一出。
如今竟全无方才的心思,只沉默着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
他走了几步,忽而沉着声问了句:“为了清白你要自尽?”
“也不是。”媚生沉吟了片刻,觉得在这通透的帝王面前,还是坦白为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原本是想扎死他的,方才那么多人,这不是想让人晓得下我们大周女子的忠烈嘛。”
李珏唇角翘了翘,抬手拍了下媚生的臀,让背上的女子僵了僵,嗔他:“我都这样了,你还......”
她一时羞恼,也忘了自称臣妾,将一张染了薄红的小脸埋进了他颈窝。
“我还怎样?”李珏又带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坏笑,拍着她追问。
你还耍流氓!这话媚生只敢腹诽,却不敢真讲,只哼了一声,将脸埋的更深了些。
李珏沉默着走了一程,忽而皱了眉,问:“今日是朕的万寿节,林林总总收了不少贺礼,怎得也不见贤妃的?”
背上的人迟疑了片刻,偏着小脑袋来瞧他的侧脸,眨巴着纯澈的眼道:“贺礼倒也备了,只是.....陛下,咱要先说好,不能怪臣妾僭越。”
李珏不做声,淡淡暼了她一眼,想看这小狐狸耍什么花招。
脖颈间有微凉的触感,他低头去瞧,见一只小巧锦囊垂了下来,热烈的红底,闪着金丝银线的暗芒。
他微扬了眉,问:“可是自己绣的?”
“不是。”媚生老老实实道,声音低下去,带了点羞赧之意:“里面.....里面放了一枚同心结,乃是上次妾趁陛下熟睡,偷剪了陛下一缕发,同臣妾的结在一起,私下编制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同帝王的结发礼,只有皇后才该得。她确实是僭越了。
李珏默了一瞬,听她又道:“臣妾幼时曾无数次憧憬过做新嫁娘的那一刻,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被心爱的郎君迎进门,从此恩爱两不移,可惜......”
她说着声音低下去,幽幽叹息:“可惜我被纳进了皇家,可惜我的心上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注定没有盛大的婚礼,注定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这话忒不知进退了些,敢跟一个帝王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李珏微皱了眉,本能的想斥她几句,可话到嘴边,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涩意,卷在唇舌间让他张不开口。
他默了一瞬,忽觉那小姑娘凑进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吹在他颈间,低低自语了一句。
她说的是:“可是李珏,我依然愿意陪在你身侧,即便你身为帝王。”
轻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他心里却起了骇浪。
李珏喉头滚动,许久没作声,走了一段,忽而笑道:“今夜的月色倒是撩人。”
说完将人往上托了托,又道:“过几日朕要去东郊大营抚慰将士,贤妃一块去吧。”
媚生一惊,愣了片刻。
每年万寿节,各地藩王守将入京,带一对精锐驻扎于东郊大营,帝后必亲往,抚慰边关将士,以示亲善。
她瞧着男子英朗的侧脸,小心翼翼问了句:“妾只是后宫妃嫔,怕是于礼不合。”
这样的场合,向来只有皇后才能露面。。
“朕让你去,你便去。”
他言语果断,听的媚生心下暗喜,觉着这些时日的努力终是没有白费,觑着他的神色,迟疑了一瞬,道:“陛下,若有朝一日,苏家触了您的逆鳞,阿生能不能求您,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
说完她又急急补充道:“功名利禄都可抛,只要性命,一家人活着就够了。”
李珏脚步一顿,急急转头去看她,眼里锋利的芒,仿佛能一寸寸剥开她的内心。
媚生下意识咬住唇,紧紧攥住了掌心,片刻后听他问:“若是苏家人都不在了,你当如何?”
“随了他们去。”她这话说的决绝,让李珏的目光又深了几分。
他没答话,转过头去看前方忽明忽暗的宫灯,沉默着走了许久。
直到过了御花园,媚生才听他重重叹了口气,轻笑道:“我真是输给你了,苏媚生。”
而后轻轻道了句:“放心。”
这两个字让媚生心下狂喜,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安心枕在了男子肩头。
爹爹答应了放权,新帝也答应了要放苏家一条生路,她觉得肩上的担子落了地,一下轻松起来。
李珏的肩膀宽平而温暖,脚步又稳,媚生心情舒畅,趴在他肩头不知不觉睡了去,连怎么回的景仁宫都不晓得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前庭宫人来了景仁宫,忙着张罗她随圣驾去东郊大营的一应物事。
五月十五这日,媚生一身庄重礼服,随了圣驾而行。
远远便见一列列黑色铁甲兵士,整齐而肃穆,见了明黄的依仗,刷的一声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gu903();媚生看着挺拔威仪的帝王上了高台,转身进了帐,里面候了一群将士家眷,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