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救回宗门的孟师弟伤势实在过重,至今尚未醒来。就算留了一条命下来,持剑的右手没了,也与废人无异,此生怕是再无仙缘。师姐稍稍好一些,在服了丹药后伤势有好转。因放不下他们这些师弟们,拖着病体也跟着来了北海。
师姐心善,叮嘱他不要将邺城的事泄露出去,以免招致不必要的祸害。虽心有不甘,陆川也是谨记这句话的。可现在看到沈殷宛如没事人一般站到师姐的面前,他心头就涌上一股怒火,这才出言讥讽了一句。
甚至在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也不慌不忙抬高了下巴,一副自己占理的模样。
听得这话沈殷并未动怒,连眼神都不曾往那边扫,根本没将这人放在眼里,淡淡道:“还不错。”
陆川一听,肝火更加烧得旺。还想说什么,却被自家师姐拦了下来。只得不情不愿冷哼一声,退回了队伍之中。
身姿绰约的宁姣不卑不亢冲着沈殷行了个礼,代师弟致歉,俨然宗门好师姐的样子。些许苍白的脸色给她添了几分柔弱感,一举一动倔强中透着一点脆弱,落入众人眼里不自觉升起满腔的保护欲。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宁仙子何必如此郑重地道歉呢?想来真衍道君也不是个斤斤计较之人,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是啊。以灵云门与归一宗的关系,真衍道君也不会置气的。”
你一言我一语通通都是在宽慰宁姣的,都盼着这位长得漂亮、天赋高的仙子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可是,”连连的说话声被打断,站在一旁侧耳倾听的少女疑惑道:“本就是归一宗的弟子出言不逊在先,致歉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怎么被你们这么一说,被辱的人反倒还有不是之处了?”
那些七嘴八舌说话的人登时安静下来,而后瞪向阮软,大有跟她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只是秘境并没有给他们留下这个机会,入口蓦地打开,将挤成一片的人瞬间吸了进去。
绿柳成荫,潭面波光粼粼。阮软一睁眼就见身着白色道袍的男人正坐在潭边的石头上,生了一堆火,火堆两边用木头架了支点,两条鱼被穿成了一串,在撩起的微弱火光中烤得两面金黄。隔了两三米远,诱人的香气都飘拂到了她的鼻间,馋得她直流口水。
顿时从地上翻爬起来,两眼冒光的少女哒哒跑到火堆边眼巴巴将鱼望着,毫不客气地催促:“可以吃了吗?”
将烤好的鱼递了过去,沈殷将火光熄灭,又给自己施了个洁净术。身上被沾染的柴火与烤鱼的混杂味道散去,他这才勉强舒展眉头,感觉自己好受了些。
“大师兄,你不吃吗?”接过烤鱼的阮软没急着下嘴,在问过沈殷见他摇头后,才高高兴兴吃起来,边吃边好奇地打量四周:“我们这是已经在秘境里了吗?看着也不是那么可怕啊。”
“是么?”沈殷指了指寒潭,眉梢微挑:“你看那是什么?”
阮软顺着指示望过去,入眼的就是平静的潭面,其他什么也没有。正在她疑惑时,一只飞鸟从空中直俯而下,尖利的鸟喙浸入潭水,想要抓里头的鱼吃。
不过还不待抓到鱼,那只鸟就扑腾着翅膀发出凄惨的叫声,而后沉入潭底。红色的血呈涟漪晕开,一群鱼扑通扑通跳出潭面,将那血水吮了个干净,再次没入潭水。
“那,那是什么东西?”阮软惊得张大了嘴,连手上的烤鱼都顾不得吃了。
掸了掸坐下时被压得起了褶痕的袍子,沈殷面带微笑,介绍道:“食人鱼,会吃人的。”
见少女怔愣,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她手上烤得香喷喷的鱼,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也不知吃了多少修士的血肉才养得这么肥美,就这样困在潭里可惜了。”
面色有些发白,阮软哆嗦着举起手里的鱼,挣扎又眼含期盼问:“这,不会是食人鱼吧?”
“这里还有别的鱼么?”沈殷无辜地望着少女,看其脸色都快白得透明了,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声道:“其实还挺滋补的。”
吧嗒一下,吃剩的烤鱼掉落在地上,阮软终于知道为什么沈殷一口都不吃了。胃里翻滚得难受,她揪着男人的袖袍哇的一声吐了,出其不意地弄脏了他纯白的道袍下摆。
沈殷身子一僵,俊美的脸顷刻间黑如锅底,将揪着他袖袍的人丢远了些,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默默跟在冷着脸的男人身后走了好久,阮软两条腿酸痛不已,停了脚步冲着前方的背影喊:“就不能走慢一点吗?我快跟不上了。”
把沈殷的衣服弄脏后,那个有着洁癖的男人不仅当场就换了身干净的衣物,还将自己从头到脚施了好几遍洁净术。若不是出门在外不方面,阮软毫不怀疑他会立刻泡个澡。
还全程黑着脸赶路不理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分明是这个男人先捉弄她的,后面发生的事都是意外。想着想着,阮软就觉得自己委屈,干脆背靠着一棵枝丫招展的大树盘腿坐下,赖在原地不走了。
“娇气。”嘴里这样说着,沈殷到底还是转过了身,走到满脸疲累的少女跟前站立,微弯了腰:“上来。”
“你要背我?”阮软脸上即刻由阴转晴,跟变脸似的笑眯了眼睛,蹭的扑到男人宽厚的背上,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说话跟掺了蜜般:“大师兄,你真好。”
典型的记吃不记打。给颗蜜枣,心中憋着的闷气就都消得一干二净,简直又蠢又好骗。要是离了他在身边,这般容貌与心性,早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大师兄,我们去哪儿?”进入秘境后与莫流光他们冲散了,不晓得沈殷一个人是要去哪里。不过他去哪儿,她都得跟着,问了好像也没太大的意义。
“到了就知道了。”果然这男人没有回答的意思。
沈殷敛了眉眼,将没什么重量的少女往背上颠了颠。循着久远的记忆,稳步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他要去寻一方幻境,破了它可得万年难得一遇的灵植——九幽莲。此物被灵气滋养万年方能开出一朵花,且一朵花只结出一颗莲子。凡人服之可长生不老,修士服用可增长修为。
传说万年前曾有修士有缘得了九幽莲,竟直接从化神境渡劫飞升了。因而此物十分的珍贵,也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助修行的至宝。
不过那方幻境也不是那么好破的,它会将人心中的恐惧、阴暗无限放大。很多踏入其中的人就再也醒不过来,永远留在了里面。毕竟上一世他误入其中就差点没出来,九死一生出来后也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心中搁着事,沈殷前行的脚步放缓。而趴在他背上的少女似乎睡着了,难得安静地没说话。周围寂静一片,只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秘境之中似乎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一轮太阳挂于空中,始终明亮又刺眼。斑驳的光影透着叶间的缝隙渗下来,隐隐约约将男人倒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沈殷没能走出那片林子,也没找到那方幻境。将少女靠着大石头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他皱了眉审视着周围的环境。蓦地将地上零碎的石子踢了出去,可却没听到石子滚落在地的声音。
被放下来的阮软迷迷糊糊醒了,缩在石头边揉了揉眼睛,苦着脸小声道:“大师兄,我饿了。”
先前吃的鱼全被吐了出来,现在胃里空空如也。
听到少女的轻唤,沈殷将自己的芥子袋抛了过去,并没有回头。欢喜地将袋子打开,阮软发现里面满满的都是吃的,各式糕点、小零嘴用保鲜的器皿盛着,可以放很长一段时间。竟然还有鲜嫩多汁的灵果,她数了数,整整三十枚!
“大师兄,你的芥子袋中怎么都是吃的啊?”阮软也不贪心,价值上百灵石一枚的灵果一点都没碰,只拿了几块糕点充饥。
沈殷没回答,阮软也不生气,吃了个半饱就将袋子牢牢地系上。坐在地上百无聊奈间,有道微弱的光闪了闪,恰巧被阮软的余光捕捉到。她循着那光发出的方向到了一个很大的树洞前,发出惊叹:“好漂亮的花啊,这花瓣都快成金色了。”
“别碰!”
话到底还是说晚了一步,阮软的手已经伸了过去。还未触及到花瓣,忽地金光乍现,瞬间将整个林子拢了起来。林中飘落的树叶旋在半空不动了,呼呼作响的风停了,所有一切都静止了。
在林中的两人也陷入了编织好的梦境之中。
严寒的冬季,大雪封山。山脚有一片小小的村落,家家户户炊烟缭绕,饭菜的香气通过未堵严实的窗户缝飘了出去,老远的小路上都还闻得见。
雪势已经止了,但路上还是覆盖了一层不深不浅的白雪。但早已经不是白色的了,上面嵌了长长的一串脚印,沾了黑色的尘土。
小溪边近乎结冰的石头上放了几件洗好的衣服。一个裹着大袄子的小姑娘小心地踩在大半没入溪水的石头上,蹲下身子将手中最后一件带毛的长衫在水中铺展开,两只被冻得通红的小手使劲搓着。待将长衫上的泡沫洗净,用了最大的力气将其拧干,这才直起腰长舒一口气。
同样站在溪边洗衣服的女人跟她说话:“小阮软,又接洗衣服的活儿了?”
小姑娘将所有洗好的衣服装在一个木盆里,费力地抱起来,对着女人笑弯了眼睛,声音脆生生的:“是的呀,王婶儿。那我先走了哦。”
“哎!快回去吧,记得烧盆热水烫烫脚。要是家里的柴火不够了,上王婶儿家去拿啊。”女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嘱咐道,直到目送抱着盆子的小姑娘走远,才收回自己的视线接着搓衣服。边搓还边为这个年仅四岁多、差点才满五岁的小女孩儿叹息。
小阮软长得白白嫩嫩的,人也很乖巧,唯一令人唏嘘的就是命不好。娘亲在生下她的时候就离世,有一个做郎中的爹却在上山采药时不慎滚落山崖,当场就没命了。跟着重男轻女的祖母生活了两年,那老太太也于不久前撒手人寰。留下了一间漏风的茅草屋,家徒四壁,什么也没剩下。
这么小的孩子可怎么活下去呢?有心善的邻居看不过眼,紧着自家的吃食,时不时接济孩子一点。小阮软懂事得很,不肯白拿别人的东西,总要帮那家人干点活儿来抵偿。
后来街邻四坊看小姑娘实在坚持,干脆就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让她做,然后给她结算工钱。有了钱,小姑娘就可以给家里添点东西,也能买点小零嘴解解馋。
像是这种洗衣物的活儿一般不会找小孩子干,也有腾不出手的人家偶尔找她帮着洗一次,给的钱往往都很多,至少是帮着喂鸡、割猪草的两倍。如今儿这么冷的天气,少说也得给十个铜板。
捧着今天劳动赚来的钱,阮软笑得仿佛开出了一朵花。傻笑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地将十个铜板视若珍宝地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冰凉的掌心互相摩擦,还放到嘴边哈气,试图让冻得通红的手变得暖和一点。想到家里还剩一些米,但是没有菜了。小姑娘调转脚尖,向着集市而去。
村落中也是开有集市的,每逢双日就会有很多人赶集。集市上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阮软最喜欢的,还是裹着油汁的肉包子,又香又软,一口下去回味无穷。
只是拳头大小的肉包子两个就要卖一个铜板,而且买两个包子她只能吃五六分饱,因而阮软不常买。实在馋了,才买一回小口小口地细细品。
今天不一样,她一下子赚了十个铜板,可以挥霍着买四个肉包子吃到饱。这样想着,她雀跃地走到包子铺,直勾勾盯着新鲜出炉的包子。那副馋猫的小样子,惹得店家直发笑,大发善心地多送了她一个。
两只小手攥紧纸袋子的边缘,阮软整个人乐得晕乎乎的。在快出集市的一个边角,几个看着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风风火火从她身边蹿过,不一会儿个个手里捏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泥巴和小石子又回来,在离边角几步远的位置站定,数着“一二三”将手中的东西尽数扔了出去。
那些泥巴与小石子如雨水般在空中划过,全都砸在了蜷缩在边角的小男孩身上、头上。隔得有些远,阮软都瞧见那男孩子似乎在发抖,脸死命埋在臂弯间,任人怎么说都不肯抬起来。
“打丑八怪喽。使劲儿,打死这个丑八怪!”手中的石子都丢完了,那几个闹腾的孩子还不肯散去,就地捡了一根如成年人手腕那般粗的木棍想往那人身上砸。
“喂!你们做什么呢?”阮软心急地跑过去,边跑嘴里还边喊:“打人啦!救命呀,打人啦。”
那几个孩子被这喊声吓一跳,一哄而散,瞬间就跑没影了。
跑着到了男孩的面前,阮软小手拍在自己的胸脯上顺了顺气,缓缓地蹲下身子,目光落在埋着脸的男孩子身上,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男孩一动不动,也没出声,微微颤动的衣袖透露出了他的害怕。
见状,阮软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方洗得白白净净的手帕,将男孩子被泥巴弄脏的额头与头发轻轻地擦了擦,还将另一只手拎着的肉包子凑到他跟前,善意地问:“你要吃吗?”
男孩儿死死捂着的脸些微抬了抬,而后伸出手一把将蹲在他身前的小姑娘推倒,自己朝着一条小巷子口跑远了。
猛地被推倒在地的阮软“哎哟”了一声。身上不疼,但大袄子蹭在湿滑的地面沾了泥水,脏了很大一片。
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的阮软神情有片刻的呆滞,像是被吓到了。就在被推开的那瞬间,她看到了那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子的脸。
他的脸很奇怪。从眉心到下巴布满了赤色的纹路,不像是胎记,反而更像是故意用染料浸染的花纹。那赤色花纹将男孩儿整张脸都遮盖了,只额头还是光洁如常人的。
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叫他丑八怪,明明很酷,一点也不丑啊。尤其那双漂亮的眼睛流光溢彩的,让人一眼就深陷其中。
迷茫的阮软站在原地愣了会儿,忽然想起自己的肉包子。却见那些包子已经从纸袋子中滚了出来,散落在地上,白白的外皮溅了浑浊的泥。
盯着地上的包子看了半晌,小姑娘眼眶中蓄起了泪水,但终归还是坚强地忍着没有掉落。吸了吸鼻子,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包子脏了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