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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刁琢说不能全通,也不可全禁,他有了更多的想法。

叛军境内只要不稳定,商贾又如此盛行,就有很多东西可能需要从大邺来买走,不是民间购入,而是用于那些如今自立为节度使的藩镇。

养得太过,怕是会管不住自己这边的商路。

不养不行,殷胥知道做事不能太绝,怕的是他们没被困死,逼得发奋图强了。

就要像如今大大方方承认他们的节度使地位,却不许他们扩张。

他想对付河朔、山东这样的敌人不是问题,但是想在几年内,最好不让崔季明太拼,不让大邺流血,不再闹大的解决此事,就只能把他们当猴来养。

封闭、硬气几天,或许各藩镇要励精图治了,转头在他们开始起步的痛苦阶段,就连忙又开始和气的与藩镇通商,甚至可以宴请、加授虚职,让他们觉得不用痛苦还可以再过几天舒服日子。

几个来回,可能出英雄豪杰的沃土都给倒腾没了。

要钱没钱,要强军多少年没能发展起来,要统帅一方的主上却少了苦难挣扎的诞生阶段,产业农业还会被折腾的倒退不知道多少年,什么也没有,还能拿什么跟别人争?

路逼的太死了,让他们有危机感了,才是给自己制造敌人。

殷胥豁然开朗,此刻连冶矿一事也不急着问了,而是要泽与刁琢争完了,夫妻俩正儿八经写下来再呈到他面前来。

他面上隐隐带笑,捏了捏博的脸颊,这个流口水的小家伙傻傻的望着殷胥,就看着他意气满满,大步离开了宫殿。

他或许没能力去在战场上怎么帮崔季明,如今崔季明如果要去河朔山东,他就算国库充盈也帮不了她。或许能做的,就是帮她惯出一帮软蛋敌人吧。

今年制科后,朝廷启用新进士比往年更快,比起以前要在底层磋磨两三年的日子,如今对于部分进士,几乎是两三个月就转入了较为重要的职位,而且大多是靠近圣人身边的,如今朝堂上都能意识到圣人开始要养年轻亲信了。

宋晏一直以为自己十七岁登进士榜首,大邺开科举半年也是少有的事情,最先迈入实权正岗的会是他。俱泰也以为会是自己,毕竟与殷胥也算是熟悉,在科考后也收到过殷胥亲笔的信件,是关于考场上策论的延伸。马蔺道更是觉得自己有莫天平这层关系,可能官职不会太高,但也不会在翰林磋磨太久。

只是进士前三都没有料到,最先出任的居然是崔元望。

而且一上来便是接替了崔南邦的中书舍人一职!

崔元望参与制科,却极为低调,他曾是安王伴读,崔家长房自圣人登基后失去实权,其父崔浑之在几个月前被一贬再贬,如今只是一州刺史。

他日渐消瘦,本来就性子木讷,如今更是寡言,来参加制科都是悄悄的。

朝廷上重臣,认为是崔元望作为崔家长房嫡长孙,自然有常人难及的教育,更有一般世家难及的眼界。这种猜测基本对,这并不是某种朝堂上缓和的考量,中书舍人是圣人内臣,让殷胥选择崔元望的原因,就是因为崔元望本身。

殷胥看过殿试的策论,崔元望答得不能说是精彩,与众人不同,他有一种悲观的透彻,一张纸透满了冷意。

殷胥问的是为何越是推广政令,越是流于形式,日渐僵死,最后背离初心,是制定政令之时的无能?还是实施过程的弊端?

崔元望的答卷有意摒弃了他世家出身应该能做到的通古博今,而是真心的思考去答此题,放弃了对圣意的揣测。他言说世间从未有过完美的政令,所有的政令都会日渐僵死,但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制定政令者不能说是无能,而是无法预先判断实施状况,而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改变的。

其中也分析了这些政令走形的原因,这些原因几乎都是与争斗的本性、世间的现状有关,几乎也都是无法改变的。

越是他说了什么都是不可能完全改变的,只举例了几个办法,用了大量“尽量减少”“尽力避免”这样的词,殷胥越是反而觉得欣赏他。

出生在五姓之家,又遭遇变故跌落谷底,来回不过几年,再加上曾夹缝在崔家长房、二房之间的摩擦,崔、李两党的抗争之中,他很透彻也很悲观的看清了很多东西。这种悲观才是如今一批进士中最缺乏的。

很多时候能将事情做到底的人,不是那些意气风发畅想未来的人,而是看起来失意潦倒反复思考,什么都不能保证什么都不看好,却仍然选择去努力尝试的人。

更何况中书舍人本就是需要给圣人泼冷水的一批人,崔元望的出身使他毕竟是年轻一代中最了解朝堂的人之人,先选他,再合适不过。

崔元望怕是只做了两个月翰林就接旨成为中书舍人,也是满脸不可置信,领了新颜色的朝服而要去内书房面圣。

当年生辰坐在一处吃汤团的少年,如今坐在书桌后,崔元望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当初送的是什么。殷胥跟他说话,也比较随意,或许是毕竟以前都在东宫住过几年,如今年纪也相仿,他只是说了些中书舍人相关的事情,说是有意让中书舍人发表意见更自由,想要改制,问他的意见。

崔元望是个不太会绕弯子的人,他只是说自己的想法,殷胥就很满意,往后他就要在内书房的侧殿行事,殷胥道:“之前有些万春殿救出来的卷宗,是高祖时期留下的,薛太后整理过一部分,我见她一时处理不完,剩下一部分你也拿去整理。”

崔元望连忙点头,耐冬通报外头还有人等,殷胥便挥了挥手要他退下了。

他走出书房,却不料在廊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泽坐在奴仆抬着的小轿上,还在翻看他与刁琢这两个月间又改过几次的卷宗,此时已经要入秋,阳光甚好,泽两条腿垂着,依稀可以看出两条小腿有些变形,上身却挺得很直。泽抬眼竟看见了元望,也是一怔。当初各家皇子实际与伴读关系都不算极好,但他与元望也算是不错,当年他们也经常躺在一处彻夜长谈,两个曾经活在父亲威压下的少年,也曾经互相倾诉过苦楚。

如今却是一个残废,一个家破,宫中相逢。

泽面上先笑出来了,他有些感怀,叹道:“元望,我后来听人议论才知晓你考上了甲科!我还以为你会……去建康。”

崔元望傻站在廊下,木木的摇了摇头:“家中有些人走了。我没走。听闻你已有一子?”

安王之子博被立为储,他很难不知道。

泽道:“是啊,六个多月了,长得可真快啊。你最近如何?崔府没什么人了,你独住?”

崔元望往他方向走了走,更仔细的看这位当初令他百般不愿入东宫,后来却渐渐熟知起来的皇子,二人都已经弱冠,神情都变了许多。

崔元望:“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想独住,远离家里那些人,如今终于可以了。”

泽:“最近可还下棋?”

崔元望:“偶尔。退步的很。”

泽笑:“我亦是,已经要被嘲笑成臭棋篓子了。当年还成夜成夜下棋,如今没这心力了。我如今住在内宫,你或许不方便来,等休沐,我带博,去崔府上与你下棋,可好?”

崔元望讷讷点头:“行,家中都要没有好棋盘了,我叫下人收拾收拾库房……”

他说着说着却没有声了,泽抬头,就看着崔元望眼眶红着,两颗泪汇聚在眼底,径直掉下来。

泽惊:“你哭什么——”

崔元望竟就在内书房门外,蹲下来,手紧紧抓住泽的手臂,哭出声:“对不起!泽……我对不起你……”

泽连忙去拽他:“到底对不起什么?”他看见了元望望见他双腿时自责的神情,但当初他身为太子连接着崔家长房,此事必定不是长房而为。

元望掩面哭泣,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不起什么。

万花山遇刺、马车受重伤,两件事都算是出自李党手笔;当初明知泽弹劾贺拔庆元的折子会被当成靶子,他没有说也算不上背叛;泽受重伤宫中封锁,他想来看也看不了,这也不是他的错。

找理由是多么的容易。

然而元望却心里清楚,泽未曾怀疑过身边人,对他或许不算热络,却也是诚挚的。

而他却在很多事情选择了不多说,装作不知,这难道不是罪恶了么?

事到如今,所有变故都算不到他头上来,但是他就完全心安了么?

元望甚至不知道哭的是当初的自己,是现在的泽。

泽忍不住笑了:“你这咕哝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你为什么哭啊!新任中书舍人在书房门外大哭,幸而这里没旁人,否则你就要丢尽了脸!”

元望抹了抹脸,显示出几分当年不肯做伴读时的稚气:“……我也不想哭啊,我就是忍不住。……真的,泽,能见着你真好。”

泽看他新朝服上袖口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笑:“快起来吧,我要进殿了,可没工夫在这儿哄你。你如今要经常出入宫内,我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元望这才站直身子,揉了揉眼角,应了一声。

宫人抬起小轿,元望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泽就要被抬入殿内,道:“休沐,我命人备好棋盘云子,你务必要来啊。”

泽回头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