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月找到凌诀天的时候,凌诀天正躺在云州城最高的山上,他……睡着了。
旁边放着半瓶倾倒的千日醉。
凌诀天幼时遭逢凌家灭门,戒备心极重,从不会让自己在外面失去意识,更从不饮酒,更何况是千日醉这种,只消一滴就足以叫一个修士三天不醒。
而且,一个素来洁癖极重的人,居然就这么躺在山石上,尽管周围纤尘不染,这也是难以想象的。
苏枕月默然无声,展开手中玉浮尘,任其飘于空中,将这方天地的尘埃驱净。
凌诀天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
一旁不远处,苏枕月席地而坐,在下棋,左右手各执黑白。
他垂眸看了一眼,见周身半点尘沙也无。
苏枕月唇角微扬,专注落了一子,淡笑道:“醒了?好歹还记得自己的洁癖呢。如此,倒也不算太过。千日醉,一个人喝,你想以自己为饵,看看血煞宗,赵家,会不会出现?”
血煞宗的背后就是修真界第一世家的赵家,这件事在近半年里,已经是修真界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只是赵家不承认,其他人也无可奈何罢了。
但,无论是血煞宗还是赵家,都恨透了凌诀天,时时刻刻想要除之而后快,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凌诀天坐起,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果然如此,只可惜对方并没有这样的胆识。”苏枕月说中了,却没有自得,也没有追问凌诀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只是已不再笑。
挥袖收起残局,苏枕月看向凌诀天。
“额头有汗,做了噩梦?”
凌诀天望着远处天际,第一次喝酒,还是这样的烈酒,醒了,仍像是梦里。
远处风声遥远,海潮的声音,像是从梦里而来。
梦里的声音,在叫……
“少主……少爷……阿凌……”
那个地方并没有名字,没有人知道那里叫什么。
“岛上满是流苏树,就叫流苏岛吧。”
那个人站在月下连廊,望着灰白色的月光,侧首向凌诀天看来,安静的眼眸,像最纯粹的夜色里一汪清幽的湖水。
梦里的凌诀天,面容冷峻,眼神孤寒。
那个人穿着浅青色的衣服,和那些血煞宗的人一样,叫他:“少主。”
声音温和清远,像春夜花开忽然落下了雪。
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任何人,只要听过那个人的声音,闭着眼睛,即便在一群人里也会第一时间认出。
“……这三天三夜梦见了什么?你有心事,想说说看吗?”
梦里的凌诀天,总是冷淡,哪怕他们朝夕相处三年:“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信你。”
那个人顿了一下,依旧将药丸拿起吃下。
乌黑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像春夜的湖面,没有任何其他,连温柔也很轻。
“他们每日都会取血查验,必须有人吃药、放血,否则,会发现的。少主。”
吃药,划破手臂取血。
前世的凌诀天只是冷冷地看着,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
那个人一直是幽静的,只是安静虚弱。
让人以为,那药就只是让人虚弱。
所以凌诀天,一直……一直无动于衷。
“……是因为血煞宗的事吗?你醒着吗,凌诀天?听得到我说话吗?”
苏枕月叹息。
凌诀天回头看他一眼,声音冰冷:“十二次。”
苏枕月微怔:“我知道。”
凌诀天已经见过了十二次血煞宗试药的场景,看过十二次堆叠的尸山,惨叫挣扎的试药人……亲手毁灭过那样的人间炼狱十二次。
苏枕月一直知道,每剿灭一处血煞宗的分舵,那段时间凌诀天都会严重失眠。
看过多少医师,开过多少药都没有用,即便睡着,他也很快就会醒来。
直到找到血煞宗新的消息。
他只是不知道,区区一个血煞宗,有什么本事影响凌诀天至此?
苏枕月:“无论是怎样的噩梦,你都已经摧毁了它们,噩梦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已经醒了,你也是。你救了很多人……”
潮水拍打山石,海风从很远的地方来。
白色的浪潮泡沫像无边无际的流苏树,风中摇曳,交织成片、成海。
像四月之雪。
像白骨累累。
已经醒了吗?并没有。
那张苍白温柔的脸,那双乌黑安静的眼睛,在每一个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梦里,出现又消失。
在丢弃腐烂的尸堆里;
在昏暗牢笼的阴影罅隙里;
在剧痛里挣扎然后悄无声息死去的人群里;
……
只有今夜不同。
犹如四月之雪的流苏树影斑驳,鸦青色的身影远远走过,像从阳光的碎片里来。
隔着流苏树影。
凌诀天提剑站在血煞宗教众的尸体里,一动不动,望着那道身影。
直到那鸦青色的身影远去,浮光里消失。
然后,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