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漆黑,千里飘雪。
天地之间,只有那座青色的木屋,亮着一盏融融烛火。
咚,咚,咚。
万籁俱寂,必必剥剥的炉火声里,门被敲响了。
以一种温泅雪极为熟悉的节奏。
礼貌,疏离,不轻不重。
温泅雪没有动,只是抬眼望去。
三声后,那扇门从外面打开。
门外的男人,一身白色的云锦道袍,纤尘不染,玉冠博带,俊美高冷,眉宇之间超然物外、心无旁骛,犹如仙人。
“有朋友来。”他说。
清冷的声音和眼神一样。
门并不很大,不足以让两个人同时踏进来。
凌诀天却没有率先进来,对温泅雪说完这句话后,他侧身看向门外的人。
寒风夹杂着雪屑一起涌进来,无声地将门彻底推开,像展开一副画卷。
于是,温泅雪看到了,门外与凌诀天并肩而立的青年。
那个人也通身的纯白,却更显清贵文雅,即便穿着厚重的白狐裘,也风度翩然,一举一动,如漫步在春风中一般闲适从容,像是京都的世家贵公子,闲来踏雪游园。
青年有一副足以匹配气质的清俊相貌,唇角扬着从容淡淡的笑意,眼尾有狐狸一样的慵懒,傲然自若又谦逊庄重。
他正打量着青檀小楼周围的景致,听到凌诀天的话,回过头来。
手持玉拂尘,垂眸颌首微礼:“事先未曾下帖,冒昧来访,叨扰了。在下京都苏枕月,姑且勉强算是我们凌尊主的……”
说到这里,对方微微一顿,欲言又止,侧首瞥向一旁的凌诀天。
凌诀天面上无动于衷,看着苏枕月,冷冷地微抬了眉睫,语气清冷:“又要胡说什么?”
斥责,却亲昵。
苏枕月斜睨着他,抬眉间一股自成风流的傲气,下颌矜持庄重,唇角始终上扬,尾音调笑一般微转:“怎么胡说了?端茶布菜小厮、暖床书童、红粉知己、管家夫人……在下可都是为凌尊主当过的,凌尊主不想给苏某一个名分,苏某可不就得想到什么说什么吗?”
“你技不如人,便该愿赌服输,我并未迫你……”
温泅雪静静看着,他们俩旁若无人说着,像是暗藏着什么密码典故,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真意的话语。
从始至终,不管说什么,凌诀天的视线都在苏枕月的脸上,没有移开过分毫。
凌诀天少年时就冰冷孤傲,寡言冷情,随着踏入半神境界,修真界已无人在他之上,越发地没有温度和情感。
这还是温泅雪第一次看到凌诀天会说这么多话,有这么多生动的情绪,会这么专注长久地看着一个人。
他还想继续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凌诀天和别人一起时候的样子。
但,洞开的大门,风雪和寒气涌进来,到底让温泅雪本就苍白的面容越发虚弱,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门口友人之间的互怼又来回了两句,才在压抑不住越来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里慢半拍停息。
凌诀天波澜不惊的脸,长眉微微地皱了一下,走向屋内。
“有病人在,你怎么开这么大的门?”苏枕月含笑责怪了凌诀天一句。
这情景,就像温泅雪是在不合时宜的时间上门贺喜的客人,而凌诀天和苏枕月是一对新婚燕尔的道侣。
门关上。
苏枕月走在凌诀天后面,抬眼打量青檀小楼内部。
屋子里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温暖,空气里淡淡的草药清香。
屋主人只穿着一件鸦青色的薄衫,脸上苍白不胜之意,让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像是摘下来很久的牡丹,被时光黯去了颜色。
依旧很美,甚至更美。
是旧旧的,月光照不到的沉船阴影里,隽永的画里人。
只有他的眼波,仍旧那么清澈,沉静。
像春夜的湖水。
无星无月,也叫人温柔沉醉。
但也因为太温柔了,叫人看着看着不知为何伤心起来。
苏枕月一瞬不瞬看着,所有的表情都不见了,嘴唇微张,说不出一个字。
苏枕月岂止是惊讶,在外界的传闻里,青檀小楼的主人,是个平庸得毫无存在感的凡人。
而且,凌诀天的友人多多少少都替他来小楼送过药,知道青檀小楼的主人久病。
病重的人要更憔悴一些,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这个人不但平庸普通,甚至是有些丑陋不堪的。
然而,眼前这个人,他若是不病,必然美得惊心动魄;
他病了,是另一种叫人窒息的空灵的美。
甚至,他纵使病到形销骨立,病到毁容,只凭那双盛着清泉一样的眼睛,就算于黑暗中,任何人只要看那双眼睛一眼,就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举世无双、难以想象的美人。
在苏枕月为温泅雪的容色震撼出神时。
凌诀天施法除去屋子里的寒气,随手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狐裘为温泅雪披上。
“感到冷,怎么不早说?”清冷声音稍稍低沉,便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温度。
温泅雪的咳意在寒气阻隔后平息,他眉睫垂敛,温和平静:“看你们聊天,听得有趣,一时忘了。”
凌诀天素来冰冷的声音融化了些许,淡淡的耐心:“药够吃吗?”
温泅雪的身体一直不好,修为早早就不得寸进,冷不得热不得,需要常年吃药来调理。
从他们少年时候起,凌诀天就常年在外奔波,为他寻找药材。
但现在,他已不需要亲自做这件事了,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替他往青檀小楼送药材来。
因为,现在的凌诀天已是半神境界,是离破碎虚空飞升只有半步之遥的仙盟尊主。
在温泅雪正要回答的时候。
“凌诀天,”苏枕月扬眉,声音微冷,神情是属于世家公子的矜傲,兴师问罪,却没有正眼看凌诀天,“你可从未说过。”
凌诀天看着他:“说过什么?”
温泅雪看着凌诀天,对方随口一句的话,他就立刻被吸引注意,第一时间回应。
苏枕月似真似假地懊恼,似笑非笑,狡黠矜贵的狐狸一样,道:“说过,你的道侣是个绝世美人,可真是……令人羡妒。”
凌诀天眉眼冷峻孤傲,神情平静无波,他看着苏枕月,眼神认真,在一阵专注的对视后,平静地说:“你也是个绝世美人。”
凌诀天从不开玩笑,温泅雪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苏枕月的相貌已然是丰神俊秀,他的风姿气度却还在容貌更上。
凌诀天就已经是闻名修真界的俊美男子,但若是和苏枕月一起走在街上,看苏枕月的人一定比看凌诀天的人多。
他这样的人,只凭一个背影,便值得整条长街为他驻足不前。
但苏枕月听了凌诀天这句话,却不说话了。
他好像忽然失去了所有玩笑、散漫、矜傲、机敏的能力,失去表情,别开头,沉默地不与凌诀天对视。
不像是被冒犯的生气,更像是……逃避。
凌诀天没有别开头,他始终都在看着苏枕月,眼里高冷,神情无喜无悲,但有一种淡淡的执着的决绝。
许久,他也轻轻别开了头,第一次没有看苏枕月。
温泅雪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即便他们没有看彼此,注意力却几乎全部凝住在彼此身上。
即便他们没有站在一起,灵魂却仍旧处在同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任何人都进不去,只有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