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从来读不懂人心的女子,在他转开目光的那一瞬间,却好像第一次读懂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于是,那之后她再没有辩驳一句,只沉默着脱下了南宫家服,便转身离开了错金山庄。
那之后五年,他虽然动过去找她回来的心思,却始终没有勇气真正去见她一次。
今日所有人都在议论,纪瑛或许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只有他不相信。纪瑛死了,尽管他没有见到她的尸骨,可她应当确实如封鸣说的那样客死他乡,否则她要是当真还活着,为何不先找上他,明明是他害得她心灰意冷,远走他乡,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下山时,闻玉沉默了一路,忽然问道:“你觉得纪瑛当真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卫嘉玉回答道,“但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能给你这个答案。”
第92章兰泽旧事
忘情湖在错金山庄北边的山脚下,湖中央有一座小岛。岛上仅一座竹舍大小,凭轻功绝无法踩着湖面飞到岛上,需得坐船前往。
春日里,湖面碧波荡漾,湖四周靠近岸边的水色泛红,水底种满了赤水花,此花细长如水草,叶片呈细齿状,叶上带毒,若是叫它缠住割开了皮肉,没有解药,不出一刻便要殒命。要想离岛,也只有坐船到渡口这一条路。
送人上岛的小船只能坐一个人,闻玉取了令牌交给侍卫,坐船行了一刻,终于顺利到了湖心岛上。
岛上一座清净的竹舍,外头一方小院,院门虚掩着。她站在篱笆墙外,踌躇片刻才推开门朝院子里走去。
院中的大树下坐着一个人在躺椅上小憩,听见动静睁开眼,见到是她,露出几分意外。
这好像还是闻玉头一回在白天见到他的真容,先前在沂山他伪装成一个疯癫戏子的模样,白粉抹面姿态轻浮但也看得出一副好相貌。如今卸去一身伪装,日头下,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眼皮掐出几道浅浅的褶痕,抬眼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含着几缕笑意,难怪琉烁来的圣女都要被他所迷惑。
“是你?”封鸣从椅子上坐起来,一手支颐,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没想到你还活着,是南宫雅懿让你来的?”
他看上去和闻玉想象中完全不同,这竹舍干净整洁,小院光线充足,环境清幽。里头的人形貌如常,身上也没有用过刑的痕迹,更没有佩戴刑具,除去较上一回相见时更显清瘦之外,几乎要叫人以为错金山庄是请他来这儿做了个客。
闻玉开门见山道:“我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你。”
“你如今想到有许多事情要问我了?”封鸣奚落道,“当初在无妄寺,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闻玉一板一眼地回答他:“你那时只是想诓我放你走。”
封鸣懒懒道:“你这会儿不怕我诓你了?”
闻玉不理会他的讥讽:“你要是能带我去兰泽,我可以带你从这儿出去。”
竹椅上的人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从唇齿间泄出一声嗤笑:“你要怎么把我从这儿带出去?”
闻玉道:“若我赢了试剑大会的比试,就能把你从这儿带出去。”
听她口吻不似说笑,封鸣顿了一顿,终于正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大的口气。”
不过说完这话,他到底还是慢悠悠理了下衣摆,施恩似的开口道:“你想去兰泽?”
闻玉点点头。
封鸣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间笑了起来。他站起来,从树下走到竹舍的台阶上,进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后一次劝道:“你现在回头,转身回沂山去,就能有个太太平平的下半辈子。你体内的毒解不了,但也不会让你丢了性命,够你活到七老八十,寿终就寝。”
闻玉神情未变,站在阶下问道:“我平平安安的下半辈子里还能见到我爹吗?”
封鸣顿了一顿:“你去了也不过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罢了。”
闻玉沉默一瞬,回答道:“但我不去,从今往后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他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他。”
封鸣低头审视着她,她还很年轻,因此还有一双在阳光下依旧熠熠生辉,不惧生死的眼睛。
于是他转过身又重新走进屋里,一边问道:“会煮茶吗?”
站在院中的闻玉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进去。
封鸣讲了一个和兰泽有关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前半段闻玉已经在卫嘉玉处得知了。被一群江湖骗子耍得团团转的武林人士,出海遇见了一对年轻男女,二人上岸之后又很快趁众人不注意不告而别。
这两人确实来自兰泽,而兰泽也并非与世不通之地。岛上的人时常会来岸上行走,伪装成当地人的样子与渔民做些交易。这次二人出海之后,男子起了玩心,事情结束并没有立即回到海上,而是带着师妹在中原游历了一段时日。
这段时间里,他们去了许多地方,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坐船准备回到海上。
他们所乘坐的是一艘走商的货船,船主人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船在江上走了几个月,越往东走,女子察觉到她的师兄越是沉默。有一回,她半夜见他独自躺在船舱上喝酒,见了她以后就瞧着头顶的月亮,笑着问她:“阿芜,他们说月是故乡明,可是为什么我躺在这里看月亮,却觉得此时的月亮要比兰泽的更亮更圆一些?”
女子跟着抬头看向夜空,月亮就高高的悬挂在山头上,跟着他们一起顺着江水,行过两岸重重青山。她并不觉得那月亮比兰泽的更亮一些,于是只好回答说:“他们说吾心安处是吾乡,你的心不在那儿,所以看着月亮也并不叫你忆起旧乡。”
男子听见这话,笑了一声:“我的故乡若是不那儿,我如今又是要去哪儿呢?”他话语间虽含着笑,但分明笑意寂寥。
女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于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陪他一块看着头顶的月亮。
这时底下的甲板上传来走动声,有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坐在船舱上的男子探出头朝底下看,见了甲板上的人,露出个一贯没正形的笑来:“这可怎么好?偷了五姑娘船上的酒,这下人赃并获了。”
站在底下的红衣女子皱起了眉头:“下来,准备拉帆了,你打算掉进江里喂鱼吗?”
男子听见这声,一扫先前的阴霾,口中应了一声,立即翻身从船舱上跳下去,几步便追上了前头的红衣女子,弯着眉眼不知说了什么。站在他身边的姑娘虽依旧冷着一张脸,但到底也没将他从身旁赶走,反倒还放慢了脚步等了他片刻,才往船尾走去。
月亮跟着船顺江而下,绕过无数青山,始终挂在头顶的天空上。故乡不必寻找,月亮跟着故乡。
那一刻,她就知道,师兄不会再跟她一块回去了。
于是半个月后,只有卞海一个人出现在云落崖下时,她竟未感到丝毫意外。
出海前,卞海问她:“姑娘可要在这儿再等上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