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傍晚,江月阁便传来冬娘过世的消息。卫灵竹在问心斋收到消息时,在窗边站了良久。
不到半夜,卫嘉玉的烧果然退了下去,大夫来看过都啧啧称奇。卫灵竹守在他的床边,外头的下人隔着门板传了好几次话,一时是说眼下江月阁那边的情形的,一时是劝她孕中保重身体早些回去休息的。
她坐在屋里没有回应,只静静看着躺在床上渐渐有了生息的男孩,像是自己也终于重新活了过来。
男孩在梦中像是叫什么魇住了,低低喊了几声“爹”。她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许久,见他重新陷入了沉睡,这才微微红了眼眶。
她一生不肯服输,自小卫家的长辈说她是个女儿家,比不上那几个哥哥,她便争着吵着要跟船帮出海,争出一口气来;后来她要嫁给闻朔,家中不同意,她也不肯服软,到底选了自己想嫁的男人;之后她远嫁金陵,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的,从没跟谁低过头认过输……只有这回,她确确实实地感到怕了。
她确实不会做一个母亲,她怕自己教不好他,也怕自己护不住他,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即便是当初得知闻朔离家的消息时,都没有叫她这样挫败过。
所以她把他送去了九宗,送离了自己身边。对外则隐瞒了冬娘的死因,她隐隐猜到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无论出于何种念头,冬娘最终用她自己的命解开了卫嘉玉身上的蛊毒,换回了他的性命。
卫灵竹没有再继续追究真相,大概是因为她也知道真相或许会伤害更多人。卫嘉玉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女子,有一瞬间理解了卫灵竹当年做出的选择。
可是她不知道,真相就在那里,它是一把刀割得人鲜血淋漓,不把它挖出来,伤口便永不会痊愈。
第63章第七晚·求不得(三)
江岸停着数十艘大船,夜色已深,船上的骚乱却不曾停过。
“一群废物!”坐在堂中的男子掀翻了手边的桌子,怒气冲冲道,“连个女人都抓不住,难不成还想再让她烧一次船吗!”
手下战战兢兢地回禀道:“那女人实在狡猾,加上今晚船上不少弟兄都受了伤,人手不足……”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今晚要是抓不到这个女人,整个寨子都别想安生!”
“是!”
等那手下退出了屋子,高龙仍是一脸怒气未平。有人端着酒碗上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劝道:“大哥消消气,今天虽说折损不少兄弟,不过总还是把那姓万的两个儿子给抓来了。到时候拿他们两个去跟万学义谈判,我就不信,那姓万的真的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剁了他那两个儿子。”
高龙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接过他手里的酒,猛地灌了一口下去:“其他人怎么样?”
“受伤的都在这儿了,其余的都在外头抓人,放心,这次一定不会叫那娘们跑了。”
这屋子是寨子里平时用来议事的地方,十分宽敞,能容纳近百人。今日出去拦截车队,碰上了那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回来的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此刻都聚在这屋里包扎,一进门就能闻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高龙见他边说边不住挠着手臂,没好气道:“你这伤还没包扎?”
那手下笑嘻嘻地回答道:“我就是伤了点油皮,连血都没见几滴,不信你瞧瞧。”他说着将袖子一撩,果然右手上叫人用剑划了一道口子,伤口不过几寸长,并不十分严重。
高龙瞥了一眼他还有些渗血的伤口,正要移开目光,突然见那男人手臂上的血珠子像是活了一般,竟悄悄移动起来。他疑心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原来并不是什么血珠子,而是个朱红的小虫。那小虫吸饱了血,身子渐渐胀大了些,笨拙的从那血肉中钻了出来,很快就已变得如黄豆一般大小。
高龙猛地推开身旁的人,神色如同见鬼一般,转身从刀架上抽出刀,毫不犹豫地一刀砍向那条手臂。
屋子里瞬间起了一声惨叫,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一条手臂腾空飞起又重重落在地上,断了右臂的男人捂着肩膀痛得在地上打滚。
高龙却只转头盯着那条断臂,只见地上一滩鲜血流了满地,像是一面血红的小镜子,不等人看清楚里头有什么,那滩血珠子像是活了过来似的,忽然间沸腾起来四溅开,像是闻着血腥味的苍蝇,专门往人伤口里钻。
这屋子里不少伤员,人人身上都沾着血,地上那滩飞溅的血珠子溅到哪个人身上,那人便发出一声惨叫。人群乱做一团,有人因为担心沾上其他人的血,拔出了身上的刀,转头朝着四周劈砍。可随着屋子里的血越来越多,那飞溅起来的血珠子也越来越密,一时这屋子简直成了人间炼狱。
闻玉躲在某个船舱里头,隐隐听外面传来惨叫声,不知出了什么事,疑心莫不是绕山帮的人已经到了?
可听外头那惨叫声愈演愈烈,不知道的简直以为船上来了什么洪水猛兽,才会引得外面如此惊慌。她踌躇片刻,到底还是从船舱出来。刚一上到甲板,便闻见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远处的船上似乎有人在相互砍杀,可瞧那打扮分明是两个西风寨的手下。
闻玉皱着眉头,回想起三蛇岭那晚江岸上突然间发了疯似的一群人,可不就是这样?她心中咯噔一声,立即反应过来庄家应当就在这船上。于是也不敢耽搁,立即朝着远处的哨塔掠去。
底下动静显然也已经传到了哨塔上,相比于下面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哨塔上显得格外寂静。卫嘉玉朝着外面看去,只见远处江上一片漆黑,并没有看见其他船的影子。
时春站了起来,她走到外头的塔台上,望着脚下黑压压一片的大船,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残酷的笑意:“二公子敢独自一人留在这船上,想必还留了后手,这附近可是还有援兵?可惜啊,除非你想叫他们一块赶来这船上送死,否则如今没人能将你从这塔上救出去。”
“这些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卫嘉玉语气有些复杂,“你一早就没想过要让他们活过今晚?”
“他们多活了三十年还不够吗?”女子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冷冽,“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要不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找死,我也不会这样赶尽杀绝。”
像是叫她话中的寒意所侵扰,卫嘉玉不由低头轻咳了几声。
他之前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杀他替冬娘报仇,时春为什么要在城中四处杀人炼蛊。
——“以这么多人的血肉炼出来的蛊,其实已经算不上是‘情’了,那是‘咒’。所以情杀一人,咒杀百人。”
对时春而言,恐怕在发现这些人就是当年的深水帮弟子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替母亲报仇。她假意与西风寨合作,不单单是为了杀卫嘉玉,也是为了等咒蛊炼成之后,报复这场迟了三十年的血仇。
可是那些她为了养蛊而杀害的普通人呢?他们的仇又要找谁来报?
时春察觉到他的沉默,她转过身看着他:“我说这是我为二公子选的刑场,二公子喜欢吗?”
“你还是想杀我?”
时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站在高台旁,如同审视一般看着眼前的人:“二公子最近夜里可有做梦?”
卫嘉玉听见这话一怔,时春见他这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脸上笑意愈深,慢条斯理道:“看样子这是真的,听说情蛊死后,仍会留下一点余毒在体内,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化解干净。”
卫嘉玉回想起自己开始做梦就是从三蛇岭回来那晚开始的,当时时春也在岸上,大约是受她操纵蛊虫的影响,这才叫他自那日之后,开始见到那些梦境。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间七苦看样子你已是尝了个遍。”没想到这世间光风霁月如卫嘉玉,身上也有这么多不为人所知的裂痕,这件事似乎取悦了她,时春眯着眼笑了起来,“算下来应当还差一晚。我倒也想知道如二公子这般人物,世间还有什么人,能叫你求而不得。”
卫嘉玉神情未变,他沉默地看着木台旁的女子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见她忽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女子瞳孔深邃,漆黑点墨一般的眼睛里,似有重瞳,如墨色入水,层层渲染开,叫人移不开眼。
她又一次那刀划开了手上的伤口,鲜血顺着指尖落在地上,在这寂静的木塔上,发出一声极清晰的滴漏声,如同唤醒了什么。卫嘉玉心神一震,感到耳后那片皮肤突然间如烈火灼烧一般,叫他眼前渐渐起了重影。时春没有骗他,他体内情蛊虽死,但她最早误种在他身上的蛊虫还是不可避免的对他留下了些许影响。
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也不在时春的计划之中,但此时,这一点本不足以致命的蛊毒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疏漏。
卫嘉玉伸手扶着额头,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再一抬头,眼前的女子已渐渐幻化出成千上百种重影,叫人看不真切。耳边像是有人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一会儿是“阿玉”,一会儿是“师兄”,她的模样也从一开始变幻成许多张见过或是不曾见过的面孔,最后定在了一个女子的模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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