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人出家之后,洗心革面,又做了许多善事,功过相抵,大约也算是一笔勾销了。”
闻玉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也并不与他争辩,只随口问道:“这人还在这寺里?”
“此人你也认得。”
“是谁?”
“正是雪云大师。”
闻玉下山的脚步一顿,卫嘉玉也停了下来,又继续说道:“尘一法师收过许多弟子,其中最出色的是云心月信四位,而这四人中,其中三人你应当都已经见过。”
“四位弟子性情迥异,各有特点。大弟子雪云武艺高超,是排云掌的传人;二弟子雪心精通药理,时常下山医治穷人;三弟子雪月最为聪慧,精通佛法最得法师喜爱;四弟子雪信年纪最小,很早就帮着住持处理寺中杂务,接物待人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尘一法师圆寂之后,他便接过了住持的位置。”
闻玉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不语,二人经过一段陡坡,视野忽然开阔起来。面对着出现在眼前的朱红小门,她才意识到卫嘉玉不知何时竟一路带她走到了后山的护心堂。
护心堂古朴素雅,院中并排放着十几个木架,上面放着晒箕,里头是雪心大师采来的药材。但那是曾经的护心堂了,半个月前冲破夜空的大火仿佛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闻玉站在原地,怔忪着看他上前推开木门,门后不远处的高台上已叫大火烧成一片废墟,断壁残垣显得破败不堪。
高台下青石铺成的地面上还有隐隐的暗红色血迹,隔了这么多天,好似还能闻见那天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味道勾起了她许多不好的回忆,叫人作呕。
卫嘉玉跨过门槛,直直朝着高台走去。他身穿白衣,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而动。透过他高瘦的背影,闻玉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穿着僧袍的人影。
夜色中,女子站在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披发拂面拄剑而立。护文塔外的广场上,石板缝里都铺满鲜血,她手中一柄长剑通体乌黑立于尸山血海之间,剑上还有鲜血蜿蜒而下,渗入地底。在一地的血色和漫天火光中,修罗地狱也不过如此。
外院僧众合力撞开寺门,推门而入时最先看见的就是位于一地尸体中间的女子。在身后的熊熊烈火之中,女子抬头露出一双叫血染红的眼睛,脸上还有血痕未干,面对着院门外突然闯入的众人,她脸上神色凶性未退,竟是骇得门外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众人身后雪信拨开人群,他宽大的长袍一路染上鲜血,终于走到女子身旁的时候,女子像是渐渐恢复了神志,目光逐渐清明。她浑身上下像是叫人抽光了力气,膝盖一软再站不住,终于拄着长剑缓缓半跪在地上。
卫嘉玉站在那天雪信停下来的位置上,半俯下身,伸出手指拂过地面。闻玉看着他的背影,如同看见他穿过那晚的尸山血海,走到她面前,终于赶在她倒下之前伸手接住了她委顿的身形。
刺眼的太阳光下,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21章百丈院
闻玉当初跟着雪云大师离开沂山,一路来到姑苏。路上曾有过一次毒发的经历,那是她离开沂山后第一次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毒发,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闻朔离开前留给雪云一个小瓷瓶,他似乎一早预料到闻玉会选择离山,因此提前给她留下两颗解毒丸。雪云在她毒发时令她服下了半颗,随后又替她灌输真气,就这样等她两天之后转醒,只感觉体内真气空空如也,几日之后才渐渐恢复内力。
来到无妄寺后,闻玉住在了护心堂。雪心大师潜心研究世间各种奇毒,却也找不到有关思乡的解毒之法。之后他翻阅医经,终于在书中发现确实有一种药能令习武者的内力得到极大的提升。但是,急功近利终究不是正途,这药也会使服药者遭到内力反噬,若没有办法定期服用解药,很容易最后走火入魔筋脉逆行而死。
早些年,闻玉从来没有毒发,一是因为沂山的气候环境,二是因为有人替她封住了气海。但天坑下同封鸣对掌之后,她体内真气流窜,原先的那股真气已压不住思乡的毒,那之后,她又离开沂山到了姑苏,这才导致她半路毒发。
好在她体内毒性不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半颗解药的缘故,加之雪心大师之后又想了许多法子试着帮她解毒,闻玉在无妄寺住了近三个月,果真再也没有毒发。
半个月前,雪心想出了一个解毒之法,他想用银针封住筋脉,再散去她体内作乱的那股真气。这方法风险很大,也不知是否有效,但思乡之毒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闻玉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心试上一试。
“因为发生意外,因此那天晚上护心堂没有其他人,只有雪云大师坚持要在一旁护法。不过那天他有事耽搁了一会儿,雪心大师就先让我服下了事先准备的汤药,我喝完后不久就神智昏沉睡了过去,等一觉睡醒,就看见屋里浓烟滚滚,是雪心大师叫醒了我,他受了重伤,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我带出了起火的屋子……
“那之后发生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清醒过来时眼前就是满院的尸体,雪云大师也已经圆寂。再然后,雪信住持就带着其他人赶到了。”
她说完之后,沉默半晌,显然自己也觉得此事自己嫌疑最大:“你真的能在千佛灯会前查清楚这件事情?”
“不知道,”卫嘉玉坦诚道,“但我会尽力一试。”
此时二人正在护心堂偏房里,正堂已叫大火烧毁,临近的偏房有几间保留了下来。这几日寺中弟子还在清理废墟,看看能从大火里留下什么,捡出来的东西就都放到了这屋里。架子上放着几本已被烧得残破不全的药理典籍,还有几个没摔坏的茶具、瓷瓶、药杵等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卫嘉玉询问护心堂里的僧人:“后来可有查清因何起火?”
僧人答道:“窗下的油灯倒了,大火应当是从那儿烧起来的。”
“好好的油灯怎么会倒?”
“这……兴许是没有关窗,叫风吹倒了吧。”
卫嘉玉没有说话,他从架子上捡起一个铜锁,那也是从护心堂的废墟里捡出来的,上头还沾着烟灰,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形状来。他拿手指摩挲几下孔眼,拈下一点烟灰,黄铜上还有些暗沉擦拭不去,凑到鼻尖下一闻有股铁锈的气味。
二人在护心堂附近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又往山下走。
闻玉问:“你接下去要做什么?”
“先回去看看那晚的卷宗。”
“那我要做什么?”闻玉接着又问。
“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停下脚步看着她,“首先你要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女子眼下微微发青,比之夏天又消瘦了几分,显然已有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起先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铺天盖地的鲜血和大火;后来是不敢睡,因为害怕睡着之后,思乡毒发,再睁开眼不知道眼前会是个什么场景。短时间的欲望和困顿并不足以摧毁一个人,但是永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可以。
闻玉站在原地,目光古怪地瞧着他小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卫嘉玉没有听清。
“我说——我之前说谎了。”她清了清喉咙,不大自然地说。卫嘉玉以为她要招认什么与那晚有关的细枝末节,不想却听她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清楚,卫嘉玉却还是不禁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微微笑道:“我刚才也说了个谎。”
闻玉一听,果真好奇地抬眼朝他看来。
“我说我是特意来的姑苏,其实也不尽然。”卫嘉玉负手站着她跟前,似真似假地说,“我是不想留在金陵,又想到你在这儿,想来看看,这才到的姑苏。”
二人像是对彼此招供完最后一点罪责的疑犯,站在山道上如释重负地无奈一笑,这才又朝山下走去。
“百丈院是个什么地方?”
“六年前,封鸣输给南宫雅懿之后错金山庄在江南名声大振,其他江南门派生怕错金山庄一家独大,于是有人提议成立一支武林盟,百丈院便是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