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2 / 2)

晋池想不出什么事,皱眉问着:“当然,您有话请直接说,至于回报,您应该听说过,我并不是吝啬的人。”

敬文斌看晋池一本正经的生意人模样,笑了笑,说着:“这事,虽然只是风声,不过你要是真的牵扯进去了,也不好办。你跟廖东认识?”

晋池听到这名字,心里已经惊了,生意场上的事,一般都会跟有政府背景的人接触,更何况晋池这种规模的大企业,廖东便是常年给晋池提供方便的一位背景人士,他强做冷静地问道:“廖东出事了?”

敬文斌看他神色,知道这里面大概确实有事情了,便不再打趣,正了颜色,说道:“廖东身后攀附的大树倒了,对手想趁机斩草除根,把根基派系都清理干净,廖东首当其冲,他拿的那块地被牵扯出问题,上面正在查,最近会下手,你要是跟他有什么关系,抓紧撇清,明哲保身。”

晋池已经变了脸色,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更加灿白,半晌才说道:“您说的那块地,是年前城南被低价回购的那片?”

敬文斌点头,晋池心里已经明白,有些事是命,在劫难逃,算计得再明白,也白搭。当时本来对这片地没意思,但是听线人说何森非常想要这片地,想低价回购高价出售,好挽救自己的资金链,晋池当时铁了心要打击何森,就让投钱让廖东参与竞标,疏通了关系,拿到地,断了何森财路。现在看来,不过又是何森精心布下的陷阱,他总是有耐心放长线钓大鱼,牵扯到了上面,晋池也只能认栽,他摇了摇头,对敬文斌说道:“撇不清关系了,廖东拿地的钱,是我提供的,至于他拿了多少去疏通关系,我没有过问。”

敬文斌也是吃惊,说道:“你哪来这么大胆子,什么钱都敢碰。”

晋池叹口气,说着:“一言难尽,廖东背后的大树要是被对手扳倒了,查到我这里,免不了陪葬。”晋池闭上眼睛,像是平息下急促的呼吸,一会才睁开眼睛说道:“您消息确定吗?”

敬文斌点头,说道:“百分之九十,有人上位,就有人落马,廖东这边输掉了博弈,估计要付出不小代价。”

晋池灰败着脸色,点点头,低声自言自语说着:“看来在劫难逃,我不能再住院了,有些事得抓紧安排。”他说着,就要勉强下床,敬文斌扶住,说着:“你可以跟我求助,欠得多了,我倒不介意你再欠一桩。”

晋池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谢了,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在那位置上,还是别再跟我多牵扯了。”

敬文斌便不再动作,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晋池折腾,看他倒吸着气儿套上衣服,见他没法弯腰穿上鞋子,便蹲下来给他穿上,帮他把鞋跟稳稳提上,这才说道:“你现在逞强也没用,这不是你能搞定的事情,不管你有多庞大的资产,上头的人一发话,你立刻就能变得倾家荡产。另外,我听知情人说,也是有人故意针对你,为什么不是廖东其他的事情,偏偏是跟你有关的那块地,你想想清楚,包括这次车祸,我确实是有心帮你,不过那也得看你愿不愿意交心跟我说实话,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针对你,你要是藏着掖着,我能帮也只是隔靴搔痒,帮不到点子上。”

敬文斌说完也给晋池披上羽绒服,说起来还是他前几天特意买过来应急的,他摁铃叫来护士,说道:“麻烦拿个轮椅过来,今天没风,空气也好,推他出去透透气。”

晋池无可反驳,又受身体情况所限,最后还是乖乖坐在了轮椅上,敬文斌很满意看到他妥协,对于晋池的执拗脾气,敬文斌还是以前那态度,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人在屋檐下,谁都有低头那一天,他挺好奇像晋池这样的人,会为了保住自身妥协到什么地步。敬文斌并非善类,也是因为这点心思,所以他才主动抛出橄榄枝,来满足自己这份好奇。

敬文斌推着晋池路过拐角病房的时候,很意外地碰见了迪诚烨的父亲,更意外地看到了迪家那位祖宗爷爷,都是很相熟的,敬文斌停下,恭恭敬敬跟长辈问好,迪爷爷看起来精神很好,乐呵呵跟敬文斌打招呼,说着:“小文斌也在?来看朋友?”

敬文斌说着:“是,爷爷怎么过来了。”

迪老冲门里面指了指,说着:“我宝贝孙媳妇生病了,我过来看看,刚到,下次去我家玩,爷爷给你好东西,这会不多说了,我要抓紧先进去看人了。”

迪老说完,忙不迭地推门进去,敬文斌和坐在轮椅上的晋池透过打开的门缝,正巧看见了房间里面的人就是迪诚烨和许晋城。敬文斌心中失笑,迪爷爷还是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竟然承认了许晋城,还那么亲切宠爱地叫他孙媳妇,看来这家子比传闻中得和谐多了。

敬文斌像是知道晋池心思似的,故意没走,留在原地。只见刚进屋的迪老看到许晋城直接把人抱住,也不管自己的亲孙子,直喊着:“怎么又瘦了,我这才几天没盯着,好不容易养肥的膘都飞了!我乖孙是不是欺负你了?还弄病了,我养得那么好,转手怎么就病了,乖孙你行不行?”

许晋城默默想着,生病就是因为你乖孙太行了,孔武有力,行得不能再行。

迪诚烨在一旁咳嗽一声,瞥了眼脸色早就黑成黑炭锅底的爸爸,说道:“爷爷,注意点呗,搂搂抱抱不合适,爸爸还在呢,回头挨骂挨打的可是我。”

迪老松开许晋城,白了一眼乖孙,说着:“瞧你出息,爷爷在你怕什么,不过回头我再找你算账,弄你手里就立马病了,你要是养不好,我带走弄美国养去。对了,我给联系的心理医生去看了没?还没去吗?你个臭小子怎么不上心啊!你不上心我真带走了啊!”

迪老正准备数落迪诚烨呢,许晋城实在看不下去这耍宝似的爷孙俩秀智商,清了清嗓子,喊道:“爷爷。”

迪老一愣,说着:“我耳朵没出问题吧,刚才有人喊我爷爷?”

许晋城被老顽童似的迪老逗乐了,重复道:“爷爷,我没事了。伯父您好。”

迪父冷哼一声不搭理,爷爷却乐开了一脸菊花褶子,拍着许晋城肩膀说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孙媳妇声音真好听,爷爷真是高兴,快,再多叫两声爷爷我听!”

许晋城想起迪某人刚才也非得逼着他多叫两声小迪,这爷孙俩真是强大的基因,不过见老人家那么开心,许晋城便继续喊着:“爷爷您怎么回来了?”

迪老搓着手乐呵道:“真好听,真是太好了,我这不是光当北美团长不过瘾嘛,还是国内粉丝团强大,我准备回国参与其中,干不了团长,也要当骨干,说真的,既然你能讲话了,要不要开个粉丝见面会,正式将我作为官方粉丝团领导推出去?”

许晋城笑着说道:“爷爷怎么开心就怎么办,我全程配合。”

晋池听到这里,知道已经没必要再呆了,推动轮椅往前滑动,敬文斌配合地往前推着,等走出大楼,天色已经全黑了,看不到一点绚烂晚霞的影子了。

晋池在花园路灯下,对着敬文斌说道:“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动的手,何森,你听说过吗?”

敬文斌点头,说着:“听说过,这几年发家很快,跟政府关系密切,他背后的那位,确实是想拿掉廖东的人,你的猜测有道理,他跟你有纠葛?”

晋池自嘲似的笑笑,国王长着驴耳朵,他胸中的秘密快要将他折磨疯掉,面对半生不熟的敬文斌,他倒是愿意在一切终结之前有个知情人,或许敬文斌是个好人选,晋池这几日通过接触,看敬文斌的性子,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没有利益关系,没有累赘的纠葛,纯纯粹粹是个外人,外人好,说给外人听,不过就是个无关痛痒的故事,听过就算了,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负担。

晋池开口道:“好几年前,何森找到我,说是我舅舅,他告诉我,因为许家老爷子,也就是收养我的父亲,其实是杀害我亲生父母的凶手,许家老爷子做错了事情,非要我亲生父亲顶罪,最后导致了我父母意外身亡。我信了他的话,这些年一直任由他在身边扶持,包括创建了宏远集团。本来准备要动手报复许家,可我对许晋城感情太深,我爱他。”晋池说到这里,停顿着,抬头看向许晋城病房的位置,温柔了目光,说着:

“是,我太爱他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也是。哪怕他已经不会再给我任何回应,我也不会后悔,我很感激这份感情,因为顾忌晋城会受到伤害,我迟迟没有对许家动手,何森很不满意,我俩渐渐谈崩了。后来突然许家老爷子,突然出了车祸去世,家里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于妈受不了刺激当场在医院跳楼,就在许晋城眼前断了气。我哥他受了刺激,就一直不能讲话。”

“那段时间,他跟我住了个把月,我照顾他,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我们接触最多,相处最平和的一段时间,他很脆弱,身体也好,心理也好,我知道他到极限了。后来一天,他突然跑到美国去了,我已经查好航次和他落脚的地方,准备去追回来,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是两份亲子鉴定报告书,上面写着,我才是许家老爷子的亲生儿子,许晋城跟许家没有血缘关系。”

“后来我做了很多调查,找到了邮递亲子鉴定的那个人,是当年跟在许夫人身边的司机,当年许夫人帮过他大忙,所以一直遵守跟许夫人的约定,这些年都缄口不言,最近实在缺钱,才动了心思。他算是除了何森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了。那两份亲子鉴定,本来是要给老爷子看的,想从老爷子那里弄点钱,就约老爷子出来,也就是出车祸的那天。老爷子平时不会自己开车,那天可能是着急了,连司机都没带,自己开车,遇到了意外。”

“这个司机告诉我,许晋城是许夫人跟外面人生的,而我,是老爷子跟当时赵管家老婆生的。可笑吧,挺荒谬的一段旧事对不对,赵管家的老婆,就是我的那位亲生母亲,是老爷子的青梅竹马,分开很多年,再见面的时候发现是自己管家的老婆了,感情没断,就好上了。赵管家咽不下这口气,在家里开煤气罐,把我亲生母亲烧死了,自己也挂了。”

晋池叹气,那些旧事窝藏了太多上一辈不可告人的博弈和秘密,他除了承担后果,已经无力追究,晋池喘口气,继续道:“何森也不是我舅舅,他是赵管家的弟弟,怕引起许家怀疑,编造出很多身世谎话,赵管家去世之后,何森父母受不了打击也相继离世,何森一下子亲人全部撒手人寰,他因此恨毒了老爷子,就想出了个最狠毒的法子对付许家。”

“用亲儿子对付亲爹,让亲儿子弄死亲爹,然后再告诉这个亲儿子真相。何森也够有耐心,不在乎时间长短,用了好几年的时间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可是因为我对许晋城的感情,他这步棋走到最后一步,还是输了。我该感谢许晋城,是他救了我,不然我就真的弑父杀君了。”

“可是老爷子还是走了,我怀疑那场车祸也是何森的手段,只是一直没找到证据。那个司机跟我见完面就再找不到了,我跟老爷子其他亲人做了好几次鉴定,事实就是如此,我确实是老爷子的亲生儿子,我不知道他把公司留给我,是不是因为提前早就知道了,他去世,什么都无从问起了。”

晋池叹口气,他很久没有对谁讲过这么长时间的话,更何况是这种该带进坟墓中的秘密,他口干舌燥,眼睛酸涩,继续说着:“我是有罪的人,我不能再待在晋城身边,这些事,只有我知道就可以了,晋城不需要知道。我这几年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许家,也对不起晋城,,这些年我一直叫老爷子爸爸,却没有几声是真心的,我算计他,怨恨他,我该受到惩罚。如果因为这次事情被弄到牢里,我也觉得是罪有应得,头上三尺有神明,是我有罪。”

“我没能力跟在位的权力者对抗,也不会为自己辩白,可只有何森,我不能放过,把他弄倒,弄得鱼死网破,我还是有能力的。敬先生,跟您讲这些,不是为了跟您求助,就是单纯地想说说话,您听过忘了就行。跟您咨询过的投资,估计也不会继续了,我会用全部资金封堵何森,不弄死他,爸爸不会瞑目。谢谢您及时提供的消息,我大概很快就出院了,您以后,也不要再来了,请回吧。”

晋池说着,再次望向许晋城所在的方位,脸上带了笑意,说道:“命运这种东西,我现在信了,我们对彼此都曾经那么在意,那么放不下,不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愧对他,再也没有站在他身旁的资格了,如果我去美国追上他,或许还有转机。可错过就是错过了,你也看到了对不对,他现在能开口讲话了,就算失去了许家,他也拥有了新的家人,你刚才留意到没,我哥笑得真好看。”

晋池说完这段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才三十几岁,也拥有着世人羡慕的傲人资产,他本该挥斥方遒恣意潇洒的继续激流勇进,本该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地继续在人生道路上向着更高峰奋斗。可晋池感觉不到快乐和骄傲,他感到自己像是已经煎熬了漫长的一生,错失亲情,丧失爱情,早就心力交瘁,只期待最终结局的到来。

他只想要一个结束,他觉得,是所有事情该走向终点的时候了。。

他始终还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孤独孩子,只是不会再有哥哥来牵着他一起前行了。

敬文斌看着他良久,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晋池冲他笑笑,说道:“打算?打算跟何森鱼死网破,把秘密永远掩埋下去,晋城那么珍视家庭,那么爱戴老爷子,我不会让他受到第二次伤害。”

敬文斌很认真地又问了一遍,道:“你自己呢?”

晋池摇摇头,说着:“我无所谓,他过得好就好。我已经无所谓了,人这一辈子,力气是有限的,感情也是有限的,我觉得好像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了,还剩最后一点力气,跟何森耗完了,就结束了。”

敬文斌说着:“你还年轻。”

晋池苦笑着看着敬文斌,说道:“我都有白头发了,年轻?我从来没有年轻过,以前以为爸爸是杀父仇人,每天每夜都要偷偷摸摸地恨,费劲心思筹划着弑父杀君的大计划,还要拿更多的精力去偷偷摸摸爱着自己的哥哥,现在知道了真相,每天又活在了懊悔中,你说我这种活法,怎么会年轻呢?我累,累得要死,累得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可是又想,不来这世上,怎么是遇见我哥呢?他那么好,我又不舍得错过他。你说,我是不是活成了一个笑话?你别板着脸,敬先生,你该捧场地笑一笑。”

敬文斌怎么可能笑得出来,他后来回想,大概动心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情。他坚硬了很多年的心,在倾听晋池平静地将所有苦难娓娓道来的时候,一点一点裂开的缝隙,一点一点变得柔软了起来,他想,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活到这么孤苦伶仃的份儿上还在强撑,脆弱得那么坚强,看得人心脏跟着一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