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阿姨。”遂心嫩嫩的声音在叫她。乐曲中她不得不大声些。
静漪僵了下,才转过身来,看到扯着遂心小手的逄敦煌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遂心亮闪闪的星星样的眼睛望着她,又叫了她一声凯瑟琳阿姨。静漪望着遂心,缓缓地蹲下去。
她长长的礼服裙裾,全都堆在了地上。
她握了遂心的手臂,问:“完全好了么?”
“早就好了。”遂心笑。
苹果般的脸,这一笑简直要在手中滚动起来了似的。
静漪发痴似的看遂心,却把遂心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她转脸看看逄敦煌,“逄叔叔?”
逄敦煌咳了一声,笑微微地说:“遂心,你答应了你爸爸要跟他跳下一支舞的?还不去嘛?”
遂心看看静漪,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逄叔叔你想跟凯瑟琳阿姨跳舞吧?”
“小鬼。”逄敦煌摸摸遂心的头发。
“就知道。拿我当借口来认识凯瑟琳阿姨。”遂心甩甩头,皱着小眉头,说:“凯瑟琳阿姨,我逄叔叔女朋友太多了,你不要跟他跳舞。要不然那些在后面排队的,会对你瞪眼睛……好凶的哦……”
“小鬼!”逄敦煌做出气的牙痒的样子。
遂心对静漪眨眼,道:“我同你开玩笑的,凯瑟琳阿姨。逄叔叔是我的,你不要欺负他。我先去跟爸爸跳舞了……逄叔叔你等我哦,下一支舞我同你跳。”
“囡囡……”静漪见她要走,忙抓住她手臂。
遂心意外,问:“你怎么也叫我囡囡?我家里人才叫我囡囡的。哦,你是听薇姨这么叫我是么?”
静漪沉默片刻,说:“你的蝴蝶结……松了……”
遂心站着,静漪给她把头发上那只白色的蝴蝶结重新系好。蝴蝶结下缀着一串珍珠,在遂心柔软的头发上卧着。静漪把珠子挪开,说:“去吧。”
遂心看看她,过来攀着她的脖子,小脸蛋儿蹭着她的腮,说:“谢谢你。”
她说完便跑了。
“慢些!”静漪喊她。
雪绒花般灵巧的小女孩儿,在衣香鬓影、飘飘裙袂中穿过去,仿佛翩翩蛱蝶飞过花丛……静漪起身,看到她跑到陶骧身边,仰着脸跟他说着什么。陶骧微笑。他没有看过来,但是静漪却觉得他的目光的确是投向了这边的……他伸手拉着遂心的小手,跟着遂心的脚步,跳起舞来……父女俩只在舞池边玩着跳舞的游戏,却比舞池中央热舞的人更加引人注目些。
“要不要手帕?”逄敦煌问。
静漪吸着气,转眼看他。
逄敦煌看她满眼的泪光。大眼睛里柔波宛转,那泪光渐渐是消弭了,显见她是将心里那份难过已经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便问:“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静漪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说:“别踩到我的脚。”
逄敦煌大笑。
静漪被逄敦煌带下舞池,看着逄敦煌得意的笑容,也觉得心情愉快好多……仍旧是一曲华尔兹,物不是,人已非,友情却历久弥坚,让她觉得温暖自在。
逄敦煌也微笑望着她。
这美丽,自信,永不服输的女子……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偶尔我也会梦到你,你就是现在的样子。打仗的日子太艰苦,今日不知明日事。想到或许有一日还能再和你跳一支舞,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前头。”
他笑着说。看静漪瞪他,就笑的更厉害。引来人注视,也不在乎。
他转眼看向陶骧,说:“牧之和我,如今都称得上是朝不保夕之人。静漪,把握时机。你若真打定心思不要牧之了,我可就不同你客气了……”
“难道你要向他求婚了?”静漪眨眼。
逄敦煌愣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不,我要向你求婚了。”
静漪一脚踩上他脚背。
逄敦煌笑了,静漪脸上发热。
“敦煌,这些年多谢你。我何其有幸。”她说。
不是不明白他在友谊之外的心思。但是他将这点心思,从来不隐藏却也从来不逾矩。
逄敦煌轻声说:“何其有幸,这句话我也要说。”
她忍不住轻轻拥抱他,靠在他肩头,静静地跳完这剩下的舞……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同前行了很久。她知道这个朋友还会陪着他走下去。
“多保重,敦煌。我希望白发苍苍时,还能和你喝茶下棋。到时候,把你的英雄事迹,都讲给我听……”她抬头看着他,说。
逄敦煌笑着,说:“一言为定。”
一曲舞毕,逄敦煌将她送回原处,对一旁的梅季康微笑,说声有劳你照顾静漪。
他离去,梅季康问静漪:“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些累了。”
静漪的确觉得累。
她静静地寻找着陶骧和遂心的身影,却没能找到……眼前的翩然起舞、欢声笑语,仿佛隔山隔水,难以融入。她于是说:“我想出去透口气。”
梅季康陪她一同出了舞厅,往杜家的花园里走走。遇上侍应,梅季康替静漪取了一杯汽水。静漪拿在手里,看看梅季康。他只是微笑。这个人好像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并不多口。
“谢谢。”她一语多意。
“你要这般同我客气,我不如这就走。杜家的舞会,我可是厚着脸皮来的。他们并不太欢迎我们姓梅的。可是你看,出身又不能选。梅家的事业我即便毫不沾边,也难免要沾上些负累。好的坏的都有,既不能摆脱,不如坦然接受。”梅季康微笑着说。
静漪听了,发了会儿怔,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宽慰她。
她喝了口汽水,说:“你也是在说我。”
“我是说我自己。就是我这样人,也有很多无奈。何况你?很幸运程之忱和程之慎是你的兄长、程老先生是你的父亲,但是也很不幸他们是你的兄长、你的父亲。你必然从他们那里获益良多,也注定要付出与之相符的代价……我是开报馆的,消息最灵敏。程之忱长官手握重权,有些他不想在报上看到的消息,还是可以不用见报的。不然怎会放过像你这么好的素材。程长官的妹子,一则花边新闻能让洛阳纸贵。”梅季康笑着说。
“听起来这是在抱怨新?闻封?锁。”静漪道。她想了想,“以前在南京,有个很有名的记者,专门写名人花边新闻的,笔名梅开……我对这人很是好奇。他虽然写的很多,有些内容也过于离奇,很多人认为是杜撰的,并不信以为真,我却觉得他颇有借着写些这样的轶事来讽刺时事的意思。”
她说着看梅季康。
梅季康眨着眼,说:“哦,还有这样的事情?那这个人很是聪明了。这个不让写,那个不让写,只好写些春花秋月了事。”
静漪一笑。
“你说我抱怨也可以。总之新闻自由度还可以更高,这是不争的事实。”梅季康还是笑着,眼里的神色却是认真了。“你以为我是绣花枕头,只知道追女人和跳舞?”
静漪笑,但是没否认。
梅季康看着她,有一丝失神。
静漪发觉,敛了笑容。梅季康立即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我不该那么快暴露我的心思。可是,凯瑟琳你是单身的女性,而我是单身的男性,请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急着拒绝我……”
静漪抬手给他看戒指。
梅季康咳了咳,说:“你忘了你身边有间谍。这不过是你的挡箭牌。你或者早知道上海滩登徒子太多……又或许是你要这么一样东西,替你守护些什么。”
“密斯特梅,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这次回来,除了是恩师所托,要负责将慈济继续下去,就是要认回我的女儿,并且带她回美国。你既然知道一些,也懂得我的困境。眼下我没有心思谈恋爱。”静漪坦白地说。
梅季康却不以为然地道:“当然,谁同陶家争个曲直,都不会不遇上一些困难。因为这个错过了恋爱的甜蜜,有点不划算。”
静漪已经笑不出来了。
她眼前是陶骧托着遂心的手,带着她跳舞的样子……她不难理解陶骧的举动。他就是要她也知道,遂心的心里,他这个父亲,才是眼下最值得依赖和信任的人。
她恍惚间听到咯咯的笑声。
叹了口气,真的听到小女孩儿的笑声,都认为是遂心了……她顺着笑声看去,却果然是遂心。在草地上奔跑着的遂心,在长椅上坐着,看着她奔跑的人,是陶骧。他身旁立着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个是路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