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都觉得很可惜,因为蕲州的田亩太过便宜,他为毕昇买下二顷地,也不过花上200贯而已。
他本该几千几万贯地花出去的。
“不过,你钻研这‘制版术’,是为了上次应承苏眉州的‘版权保护’?”
种建中继续问:“为了不让他人盗印,你的做法就是自己建一间刻印坊?”
明远点点头,他自己想想其实也蛮好笑的。
但可不能让种建中就这么笑他。
于是明远反将一军,问种建中:“怎么,师兄今天刚去过‘香水行’吗?”
种建中束在脑后的黑发湿漉漉的,身上有一种清新淡雅的皂荚香味,甚至他那张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微黑的脸,看起来竟然也细致了几分。
听了明远的话,种建中一呆——万万没想到,明远竟然会问起这个。
“种师兄也觉出‘香水行’的好了对吗?”
明远继续笑嘻嘻地“反击”。
种建中索性坦然地回应:“是不错。”
“今日我还特地叫人来帮我搓手臂上沾着的‘猛火油’,几个人搓了半天,又用皂荚洗,差点连皮都擦破了。我特地多给了十文。”
明远听种建中将他今日的“奇葩”经历说下去。
原来种建中当了军器监丞,今日第一天上任,除了与前一任军器监丞交接之外,自然也要到军器监中走走看看,了解情况的。
他原本是武将,对于军器有相当的了解。不需要别人指点,自然了解军器监中各坊各作都是做什么的。
谁知竟让他发现了“猛火油”,与寻常物品一样,混杂着藏在库房里。
“猛火油”这东西在陕西不止是民间已有,军中也在探索该如何使用。因此种建中认得。
他一见到便惊出一声冷汗——但凡有一点火星,溅到这些存储在军器监作坊的猛火油上,估计明天他就不用到这军器监上衙了。
之后自然是忙忙碌碌地转移危险品,临了种建中还被毛毛躁躁的小吏泼了半身的油。
因此种建中才“破天荒”叫了“香水行”里的伙计帮他清洗最是难洗的油渍。
“我越想越是觉得远之说的话有些道理。”种建中难得地夸赞起了明远。
“我若多花上十文,就会有一人能多得十文,他拿了这十文钱,再花出去,便又能养活一人……”
明远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然后他脑壳上便被指节轻轻敲了一下:“你才孺子……”
种建中纠正了明远,突然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那军器监……关系到西军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旁人却只当它是加官进爵的阶梯……”
种建中任的军器监,原本是开国时设立的南北兵器作坊和弓弩院。开国皇帝赵匡胤曾亲自到此,督办武器的生产状况。
一百年后,世易时移,大宋文风愈盛,军器监所受的重视却不如以前。监内人浮于事,从“猛火油”一事便可见一斑。
如今官家于边事上锐意进取,有人便将军器监当成了晋升的阶梯。种建中被匆匆指定了差遣,就是因为前一任受到嘉奖,“高升”调离。然而种建中今日一见,却知道“前任”留下的摊子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乱七八糟。
在明远面前,种建中不用隐藏自己的心意。
他轻锁眉头,低声叹道:“远之,师兄是个愚直的性子,原本想着武职转文职,便一生与疆场无缘了,谁想到竟进了军器监,好歹是个与军务有点关联的衙门。但在那样的衙门里,怕是腾挪不来……”
他虽然如愿以偿,从武职转成了文职,但是内心始终闷闷不乐。如今去了军器监,面对这烂摊子,种建中难免发愁。
“不,”明远却双眼亮亮地望着他。
“师兄焉知你这么快去了军器监,不是朝中意图振作,因此点了一名熟悉军事的文官主理军器监?”
他记得眼下的官家赵顼是一力拓边的,将尸位素餐的官员从要紧的职位上调走,未必不是为了近两年西军的战略而有所考虑。
“再说,放眼朝中,又有谁,能比师兄你,更适合这个位置呢?”
种建中听明远这样一说,略略沉思,微咬着下唇道:“远之说的有道理。我在这边多造一件神臂弓床子弩,远在西北的袍泽们上阵就能多杀一个西夏狗贼,能多打制一身铠甲,袍泽们就能多一分保障。”
“既然如此,我种建中个人的功名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眼聚焦于远处的虚空,眼中却神采奕奕,与适才相比,似乎已经换了一个人。
明远在一旁望着他刚毅的脸庞轮廓,和他眼中那团炽烈的火,心里升起崇敬之情。
都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①。
然而种建中被挪到这样的位置上,依旧能耐得下性子,甚至愿意消磨一生的时光,只为了袍泽们能多几件利器,多几分平安。
他不能不怀疑:这样豪迈的人、热忱的人,奋不顾身的人……难道真的会埋没于历史,从此籍籍无名吗?
刚送走毕文显,陕西那边却又来了人。
长安那边,刻印坊有一名工匠叫祁真,有个姐妹嫁到了汴京一带。因为新添了外甥,家里老人便命祁真到汴京来探视。
但两地路途遥远,跑一趟不容易,祁真便和家里说了,要到汴京来投奔东主,在汴京打上一年工再回去。
祁真到了汴京,在牙人行会里寻行老一问,马上就问到了明远的消息,很快就寻了来。
明远当然巴不得祁真能在汴京。两下里一拍即合,便去官府里又订了契约,将祁真的工钱直接翻了一倍——毕竟这里物价也高。但祁真可以住在史尚已经找好的院子里,估计一年下来,祁真能赚的也不会少。
明远将毕文显留下的那两件毕昇遗物给祁真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