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岛上地力不足,也有盐碱地,不过也有好地的。再不济,还能养鱼呢。嘿,您别小瞧,今年渔获丰收呢!比往年强了好多!回头您往城里随便哪个馆子去,点鱼,您就吃去吧,又肥又鲜!”
“流民不上岛上哪儿?做工呀。府衙颁令,各处铺面作坊凡雇佣流民可免税若干。而且,如今府城又是修路、又是建厂子,哪儿哪儿都缺人呢,流民里青壮都不够用呢。老幼妇孺也有活计啊,俺这编筐篓就是老幼妇孺干的。”
“嘿嘿,俺这个助教,不怕您笑话,俺是教编筐编篓的。别看着物什小,不值几个钱,如今登州好些个土产都用得着它装。尤其今年渔获丰收,筐篓都供不过来。还有那咸鸭蛋,供走礼的,都要精巧的篓子……您瞧,俺这媳妇刚生了小子,俺这就得赶着回去忙了。”
“您也听过登州海鸭蛋?对!就是这个,如今八月节大人们往京中走礼都定的这个呢!都供不上!不瞒您说,这品牌还是俺媳妇娘家嫂子创下的。对,品牌,是沈大人给起的词儿,嘿嘿,就和匾啊,名头啊,百年老店啥的差不多。”
“俺嫂子养鸭子、腌咸蛋手艺才是一绝,已经是一等专家了,在府衙领俸也是头一份儿!如今他们两口子是啥也不用自个儿动手,就在岛上指点养鸭呢!往外县去还有贴补!您回乡时找俺,俺定想法子给您弄一篓子咸蛋来,您尝去吧,好吃!”
“是,专家、助教都有俸银,还额外有贴补的,也分等级。俺这算不得什么,俺这样的有好些咧,尤其鲁班学堂里的师父,都是手艺高的。俺先前的东家婶子,也是个专家,是种菜的专家!”
“您别笑,真个种菜也是了不得的。俺婶子可是会席秧子的。唔,这是土话,俺也不知道怎么讲,先生不知道农事,就是有的菜籽吧扔地里它长不出来,得先搁暖和、土肥的地方好生栽了秧子出来,再移地里,才好长呢。”
“她就是这一手本事,如今同旁的几个种地的专家,一道琢磨南边儿种子呢,沈大人可是说种出来有重赏呢。对,那边儿来的种子,听说是沈大人的同年自福建捎来的。哎呦,听说那位也是个文曲星呐,好像是探花郎,说是比沈大人考得还好些?”
“先生见笑了,俺啥也不懂,就知道你们读书人都是文曲星老爷。嗯,嗯,是,听说是海船上来的呢!有船来,有船来!唉,听说南边儿也受灾了,流寇乱匪多得紧,不大好走,福建也有海船,就打海上来了。那阵子市面上不少南边儿物什卖呢!”
“开海?俺不懂,只恍惚听谁这么说来着。往辽东去的船年年都有,不算什么吧?嗯,南边儿海商也买俺们东西,都是财大气粗的主儿,嘿嘿。可惜了,俺嫂子的咸蛋供不上那许多,还要紧着供京里的,没卖与他们。俺嫂子说了,这茬子鸭子养起来也就好了,明年哪儿的都能供上。”
小金哥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路,那文士也没有半点儿不耐烦的意思,倒是越听越觉有趣,不时搭上几句。
因着聊天,路上的时间便过得极快,转眼到了府城之外,小金哥连忙跳下车去同小厮一道去寻门吏。
小金哥自做了助教,又管着编筐篓的作坊,常常进出入城门,与城门小吏都熟识了,这会儿又送了几个喜蛋出去,也就没排队便利落的办了手续入了城。
进了城门也到了分别的时候,小金哥向那文士道谢并告辞。
那文士却问他往那边去,表示可再送他一程。
小金哥连忙推辞,指着不远处八仙车马行的大旗道:“城里车多的是,俺坐公共驿车便好,已经打搅先生许久了……”
那文士笑道:“老朽入城也是闲逛,还请小哥儿与老朽说说这府城各处。”
小金哥推辞不过,便再次上了车,往城北吴记杂货铺去送喜蛋。
一路上穿街过巷,小金哥又与那文士介绍了一番。
那文士其实不止一次来过登州,不过上次来也已是数年前了,彼时登州府城十分萧条,甚至有些破败,比之鲁西几府差了许多。
而如今再看,登州已是大变样。
街面格外干净,且拓宽了许多,足可容四辆马车并行。
两旁铺面鳞次栉比,叫卖声声不绝,车来人往甚是繁华。
小金哥又列举种种便民、利民之策。
那文士禁不住抚须点头,“这登州着实治理得不错。”
又悄然喃喃自语道,“沈恒云果是个活络人,当今也算是知人善用。没准儿,真能再现登州府昔日盛况。”
到了吴记杂货铺,吴叔老两口却都不在家,只吴家大郎摆着把椅子坐在铺子前,逗弄着小儿玩球。
小金哥与吴家相熟多年,也是认得吴大郎的,双方打过招呼,吴大郎接了喜蛋,不由笑道:“二年不见,你小子都当爹了。”
小金哥笑道:“可是有日子没见着大哥了,大哥几时回来的?老吴叔出门了?”
吴大郎便一一道来,如今吴婶子成了种菜的专家,拿着丰厚的薪酬,吴嫂子也入了社里开的织厂,领一份工钱,家中登时宽裕起来。
而老吴叔因着搭上了衙门里的吏员,包揽了府衙扫帚等杂物的供应,又因那对婆媳有了进项多了本钱,这生意也日渐红火起来,有些忙不过来,便着人捎信给在外头跟行商跑买卖的儿子,让他辞了工回来管铺子。
“俺却是跟着跑过一年船的,回来铺子里也呆不住,听说过阵子陆家船队就要往辽东去了,俺也想跟着试试呢。”吴大郎道。
“只最近这几天,俺爹娘上山去了,家里没人照应,俺这一时也走不开,还得看看他们多暂回来。”
小金哥不免好奇,怎的还上山了,莫非要山上种菜?
吴大郎笑道:“不是,沈大人新琢磨的,在南山坡向阳地儿建了几个暖棚,听说是从颜神镇请的琉璃匠人特特打了大块的琉璃,镶在木框子里,整个暖棚都用这搭的。
“棚子里头又打了好些个带槽子的架子,好几层的,装了土,席秧子用。这不,专家们都过去席秧子去了,听说那边儿还开了是什么试验田,这都住山上了。俺爹跟过去帮俺娘忙活。”
小金哥听了啧啧称奇,道:“席秧子还用琉璃?这得多金贵!”
吴大郎道:“沈大人说的,没光不行,得透光,这才用的琉璃。这是天热,天冷里头还生地龙,你说多金贵!”
小金哥笑道:“这是养菜啊!俺瞧需得养些金贵花儿、养什么灵芝人参才值个儿!”
那文士跟着小金哥走了几处地方,末了,又跟着到了府衙。
“听说当初是沈夫人想的编筐篓装土产的法子,又是她倡议巾帼慈善堂出银子建了编织作坊。俺受了夫人恩惠,没甚好报答的,就这么一点儿穷心,送两个喜蛋图个吉利,等俺媳妇出了月子,再叫她来给夫人磕头。”
小金哥提到知府夫人时是格外恭敬。
那文士瞧着,知他是语出真心,再想想这一路听来的巾帼慈善堂所做善事,也不由暗暗点头,如此看来沈瑞夫妇已在当地已是深得民心了。
小金哥在府衙里送光了一整筐喜蛋,要拎着剩下的半筐上工去了。
那文士却是吩咐车夫将小金哥好好送去,自家则留在府衙里。
见小金哥面露惊诧和畏惧,那文士笑道:“老朽只是认得府衙里一位师爷,来看看旧友罢了。”
打发了车夫与小金哥去了,那文士整了整衣襟,让小厮送了拜帖进去。
少一时,陈师爷并大于师爷匆匆自里头迎了出来。
大于师爷先行了礼,口称蓝先生,又歉然道:“我们大人往水寨去了,有海防要事商量,只怕要晚些才能回来,学生已着人去请了。”又将陈师爷引荐给他。
两人将这蓝先生请入府衙后堂,奉茶上来,陈师爷斟酌着问道:“蓝先生此来登州,可是有什么事么?”
说起来,蓝氏一族最早还是起源自登州莱阳,不过早在南宋时便迁居至莱州即墨,之后长居即墨数百年而不衰,成为当地望族。
元代时蓝家曾以武起家,出过百户、管军等不少武官,到了明时,又改了耕读,也出了几个举人。
直到蓝先生这一代,出了位进士,并入朝为官,那便是这蓝先生的堂兄,蓝章。
蓝章乃是成化二十年的进士,先为县令、后为御史,一向颇有政绩,且为人刚直不阿。
因曾为大理寺少卿,与沈瑞姑父杨镇交情也不错。
蓝章长子蓝田也是个神童人物,七岁能诗,弘治五年十六岁即中了举人,被荐于京师太学,师从李东阳,经史子集、天文律历、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真真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只可惜满腹经纶,却仕途多舛,几次参加会试却屡试不第。
后杨慎拜在李东阳门下,与蓝田师兄弟相称,两人都有诗才,经常诗词相和,关系也颇亲近。
至于沈瑞嘛,文章还好,写诗是着实不行,都是绕着那些诗会诗社走的,因此在京中时虽与蓝田有些往来,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
正德二年,蓝章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宁夏,然因着刚直脾性,在巡边时触动了刘瑾利益,被硬栽了个错处——
当时已是十二月,风雪不断,且山路崎岖,一般都文官都是肩舆出入的,尤其蓝章年过半百,更是体力不济,需要肩舆的。
刘瑾却硬说蓝章“不恤军士,奉已自便”,将其贬为江西抚州府通判。
转过年来,正德三年的春闱,蓝田再次下场,不晓得是他依旧没受命运垂青,还是某些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他连三甲的边儿也没摸到。之后便去了抚州府。
十月里,蓝章再次被寻了错处,罚米输边,三百石米输大同。
蓝家大族,家底颇丰,区区三百石算不得什么,只是输边大同颇为麻烦,当时也是杨镇找的沈瑞,由顺风镖行代劳。
此次沈瑞来山东,只依着礼数给蓝家书信告知一声,考虑到蓝家正在蛰伏期,沈瑞也不准备找他们帮什么忙,便就没再联系。
因此蓝家的人现下找上门来,陈师爷第一反应便是蓝家有事相求沈瑞。
这位蓝先生名蓝竎,是蓝章三叔的长子,与蓝章关系也是极亲近的。
他虽是举人功名,却同样博学多才,曾在多处书院讲学,颇有才名。
大于先生在鲁西时还旁听过他的课,故此才会这般恭敬。
蓝竎听得陈师爷问话,也不绕圈子,直言道:“老朽欲在登州开一书院,想向沈知府讨个方便。”
当陈师爷派出去送信的小厮气喘吁吁赶往水寨时,沈瑞正在与登州卫指挥使赵盛、戚宣父子、潘家玉等诸人说着海上局势。
他们预想中的施天泰的巨鲨帮并没有在山东露面。
北上的福建海船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东海上最大的帮派九头蛟,在死了大龙头之后这几年,内讧得越发厉害。
从前九头蛟占据往倭国的贸易航线,向来往船只收买路钱,也维持海上秩序,自家不会随便抢劫,也不会让其他帮派打商船主意。
如今帮中乱了套,非但别的帮派一拥而上,九头蛟内部也冒出了许多不守规矩的小头目来,在海上杀人夺财,凶残之极。
福建海商已损失颇大,近期内是不会往倭国去了,这也是他们北上寻求财路的原因之一。
从福建到京师无论陆路还是运河,都太过遥远,莫说也不太平,就是太平时节层层关卡也够让他们成本涨上一翻的了。
海运虽然有翻船的凶险,但无论是从运输速度、还是关卡成本来看,都远胜走内陆。
京中贵人多,南边儿的茶叶、丝绸、瓷器,乃至海外舶来品,在京城都能卖出好价钱来。
是以福建海商听说登州要开海,立时便兴致勃勃要打通海运。
但对登州来说,虽然也不是没东西能卖到南边儿去,可是获利最丰的,当然还是朝鲜和倭国航线!
“海寇猖獗,当务之急还是要加紧练水师。”沈瑞叹道,“不知道海上会乱到什么时候去,明春可以使海军先发探路,先扫清了北边水域的海寇,才好将海贸推行下去。”
在座的都是在对倭贸易中捞足了好处呃,都是盼着贸易恢复,自然人人上心。
赵盛道:“我已同几个卫所打了招呼,只是六七月间风急浪高,操练不的,待八九月风平浪静了再加紧练习不晚。”
戚宣则接口道:“虽巨鲨一直没露面,但某觉得南边海面乱成这样,越发没有他们立足之地,终是会北上的,咱们也不得不防。”
沈瑞瞧了一眼田顺。
田顺向众人一拱手,道:“如赵指挥使所说,这两个月海上风浪大,想那巨鲨也是在哪儿猫着避风。小的已将网撒了下去,一旦有动静,必及时来告之各位大人。”
末了他又悄声问沈瑞道:“这边海岛移民顺遂,您看,小的是不是往文登去一趟,免得那两个婆娘不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