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点头:所以游商最大的威胁就是碰上狄人打劫?
是。两国交战时,不仅劫货,也霸占女人,抓年轻小伙回去做奴隶。最恨狄人的,就是游商,但游商并不多,成不了大器。在阿莫丹绒人眼里,大楚就是这样一块肥肉,有吃用不尽的茶叶、丝绸,气候温和,地域辽阔。李谦德曾向坎达英献计,攻占大楚以后,将大楚的地都用来种草,这样狄人就有放不完的牛羊。
宋虔之听来觉得十分荒谬。
秦禹宁却道:这只是李谦德为了让狄人南下所用的策略,阿莫丹绒不大规模耕作,同他们讲大楚多么适宜产粮,还不如告诉他们攻下大楚就将拥有数倍于阿莫丹绒的草原牧场来得诱人。
只要狄人有机会,恨不得把全天下都变成他们的牧场。陆观道。
秦禹宁:确实如此。白古游镇守北方之前,疆界向来模棱两可,随势而至,狄人也只敢打劫商队。白古游被调去支援风平峡,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北地大小遭到三十七次劫掠。
白大将军不在,镇北军还在,狄贼这么频繁滋扰边境,战略性抢掠只是目的之一,更多是制造混乱,刺探朝廷对他们的态度,是否还有余力增援边城。一旦得到白古游殒身的消息,他们只能打快攻,在新的大将军被派去镇守之前,抢攻北线州县。陆观道,我们也要快,国丧期间,罢朝百日,天亮以后,我陪同侯爷进宫,向皇上进谏,请上谕为镇北军任命新的大将军。秦大人可有人选?
秦禹宁面色黯然:白古游手下有两名大将,将才都不如他,此番恰逢天灾人祸,国力虚损,对阿莫丹绒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坎达英必然会倾举国之力支持作战,而我大楚,连求和也是不能了。
若要求和,就要向阿莫丹绒称臣纳贡,国耻不说,国库也断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去填狄人的嘴。
何况正是敌强我弱,坎达英不抓住这个时机下嘴,等到大楚喘过这口气,在他有生之年,要吞下这头肥羊是断不可能了。
宋虔之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略略出神,片刻后,他沉吟道:那只得迎战。
只能迎战。秦禹宁坚决道,否则数百年祖宗基业,都要毁于一旦。已经不是谈为国为民的时候,一旦狄人进京,是降是死?到时候楚臣何去何从?苟延残喘事贼若父,岂不比死更加难过?
秦叔放心,我一定说服皇上立刻任命一位新的将军,全力抵御阿莫丹绒。宋虔之道。
要快。北面一旦乱了,孙逸就会趁势攻破祁州。
为了稳定朝中局势,祁州确实防线虚弱,当时别无选择,一旦内乱,更不要谈攘外。宋虔之道,我也睡不着了,卯时就进宫面圣。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宋虔之胸口憋闷。
按说把李宣推上了皇位,是值得痛饮三日的胜利,然而李宣上去了,太后会不会被处决,李宣长在民间,一般太子在继承大统之前,有数次机会监国,帝君会让储君一步步接触农政军机。李宣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成为了皇帝,偏偏局势不利。
哪怕宋虔之再不想承认,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个极其不祥的词。
乱世。
秦禹宁说了五个人,两个是白古游从前的副手,另外两人宋虔之没有听过,陆观看上去却像是知道。最后一个人,是宋虔之没想过的,乃是匪首出身的龙金山。
龙金山从军以后,擢升很快,已经十分抢眼。
皇上能够归朝,他功不可没,他作战勇猛,没有系统学习过兵法,但他自有一套快攻奇袭的本事,这是天赋。秦禹宁怅然道,兴许他是天降的一员福将,也未可知。
离开秦府,宋虔之坐在马背上,身后的陆观环着他,宋虔之心情复杂,神思漫游。
一时想到北狄长驱直入,攻破京城,朝廷被迫南迁避祸。一时又像有一把火在心头灼烧,想要自请领兵,偏偏他没有作战经验,不是不敢,而是怕他真的带了兵出去,却不会打仗,白白赔上将士的性命。
胯|下的马放慢行速,并未直接回侯府,而是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转悠。白天街上人来人往,商铺林立,宋虔之还分得出哪儿是哪儿,这时分天还是黑的,家家户户都在熟睡之中,一盏灯也没有。
宋虔之胸中涌起一阵疼痛,他有时夜里独自一人,看看窗外稀疏的花草树影也会这般。只要静静地待着,片刻后便会恢复如常。
陆观倏然收紧臂膀。
宋虔之侧过头去,陆观低头来吻他的额头,手臂贴着宋虔之的手臂,他像是一堵铁墙,又没有钢铁的冰冷,一出秦府他便敞开了袍襟,滚烫的皮肤热度透过背心,传递到宋虔之身上。
去年今日,我抄了督察御史顾秉诚的家,从去年三月到六月,苻明韶撤换了二十三名大小官员,罪证都是出自麟台查举。那段时日官场上是真正凄风愁雨,人人自危。宋虔之抬头东望,举目顾盼间,一片火红即便被夜色蒙上一层晦暗的纱,也依然能够抓住人的视线。
顺着宋虔之的目光,陆观道:这就是顾秉诚的府邸?
是啊。宋虔之垂下眼,我在五月底的一个深夜,突然带人冲进他家,带走顾秉诚和他的两个儿子,麒麟卫把守他家,禁止任何人出入。六月初九,顾秉诚招全了罪状,我带人抄了他的家。他的小女儿直接朝我扑过来,年纪太小,脚步不稳,我看她要跌在地上,伸手扶了一把,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她母亲便从后面一把将她扯开,紧紧抱在怀里,躲到墙下这棵石榴树下。
宋虔之抬头望向石榴花,淡道: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人能吃上这棵树结下的果子。
陆观握住宋虔之的手,他用力地抓住他,不让他沉没。
宋虔之眼角微微发红,并未看陆观,只是看着那棵树上灼灼盛开的花朵。他的眉头难受地蹙着,胸中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无话可说。他想自己也许想朝陆观辩白几句,但他也深深知道,唯独对陆观,他不必辩白诉苦。
宋虔之没有忍住,还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纯然是书生的手,手指修长,形状美好,指骨匀称,无一处畸形扭曲。
握着他的手是属于武夫的手,相识以来,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交流彼此已经活过的岁月里走过的路。宋虔之却一直觉得,他懂得曾是罪人的陆观,陆观也懂得曾是鹰爪的他。
一阵风吹得石榴花摇曳不止。
风住,树下空无一人,长街阒静,黎明之前的空气,比任何时刻都要湿重。
·
回了侯府,陆观在旁研墨,宋虔之写了两封折子,一封举荐龙金山为镇北大将军,另一封请命南下。
宋虔之与陆观商量过,要做最好的打算,却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北面失守,就要退守到南边,祁州是最好的大本营。东明王的封地在祁州,皇室亲信已无人可用,仍让东明王回封地去,这也能让苻璟睿的母妃安心。
再加封他个亲王,特许他在祁州练兵。
听了陆观所言,宋虔之加了几句话,疲倦地伸了个懒腰。手边是陆观前一阵拟定的名单,宋虔之看了,原封不动誊写了一份。
不到卯时,宋虔之就叫下人把早饭送进来,同陆观在书房吃了。
院子里突然响起鸟叫声,他推开窗户,天光蒙蒙亮,房檐下一对雀儿蹦蹦跳跳地乱叫。
宋虔之眼珠转来转去地看了会,咽下最后一口粥,用浓茶漱口,换下一身皱巴巴的便服,穿上新做的朝服,他抚平袖口,想起来这是他姨母叫人做的,神色一凝。
李宣不会杀太后,太后会责备你几句,也会安抚你几句。陆观道。
宋虔之叹了口气,转过身,陆观也已换上秘书监的官袍。
宋虔之上下打量他一番,挤出一丝笑来:挺俊啊。
侯爷谬赞,没有侯爷俊。陆观说着牵起宋虔之的手,将一脸诧异的宋虔之拉在怀里紧紧揽住。
背上一只有力的手掌抚过宋虔之的脊骨。
宋虔之深深吸气,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两人分开,宋虔之抄起折子塞在陆观怀里,迎着初升的朝阳,两人手牵手地出门,分开上轿。轿夫麻利地抬起官老爷的轿子,快步沿着干燥灰亮的石板路,尽量平稳地往皇宫抬去。